也是这一刻,现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它如此恰到好处,如此恰如其分。
西缅神父的眼神轻轻一动,变得柔和而明亮。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阿利斯神父,你去看了我雕刻的神像了吗?”
“还没有!”
舒栎等着明天去看,“听说那是一尊举世无双的大理石神像。我想着婚礼的时候,一定要凑近多观摩一下。”
因为这样的艺术品是要收进公爵府邸里,以后是很难有机会再看到了。西缅神父解释道:“你要是想看,可以就去旁边的钟楼旁观看。卡森主教因为打算用在婚礼上,所以暂时没有把他收进储物室里面。”“…可以吗?”
舒栎其实也不是什么艺术爱好者,哪怕真的还挺好奇的,可专门跑一趟凑热闹和顺便看一眼,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他本心是不急于一时。“有窗户。”
隔着彩绘玻璃看雕塑,也是雾里看花吧?
可西缅神父显得格外殷切,就像是一个刚刚完成心血之作的艺术家,急切地想要从朋友那里听到哪怕一句肯定。
于是舒栎也就迟疑一秒,立刻提供积极的情绪价值,“那我很想去看看!”钟楼其实就是在卡森教堂的侧翼,虽然是独立钟楼,但几乎与主教堂墙体相连,阴影交叠,如同一体。
整座塔楼石壁古朴,早就在风吹日晒中褪去了最初的光泽,但是内嵌的彩绘玻璃却像是宝石般闪闪发光。塔身自地面升起,一直延伸进高空。舒栎和西缅神父靠近的时候,四周寂静无声,就像是风声也跟着绕道而行。周围没有神职人员,连一只飞鸟也没有看到。于是,钟楼钱的石板路显得格外空旷而冷清。整座建筑像是在沉睡,又像是在悄悄注视靠近的来客。舒栎第一反应直接从正门进入,但是西缅神父却提醒他说:“昨天就有已经有执事领我绕过一圈了。钟楼里面虽然内部也设有礼堂,但主要用途是收藏孝教会圣物和重要文献,不对外开放。平时没有人在外看守时,会整座锁上。”于是舒栎本来往外往外伸的手再次缩了回来,跟着西缅神父沿着钟楼外墙绕行,脚步落在教堂后方的碎石小径上。
他们走过修剪整齐的灌木丛,来到花园边缘的一处微微抬高的平台一一那原本是用来摆放石像的基座,如今空置着。西缅神父停下脚步,目光朝着钟楼高处一扬,说道:“从这里看,角度刚好。”
舒栎顺着视线望去,果然在塔楼第二层的位置,有一扇用于通风的小窗半开半掩着。阳光斜照而入,窗沿处那花园延伸过去的藤蔓也遮不住窗内明朗的光影。
西缅神父抬手示意他靠近,说道:“我做的神像的脸刚好就在侧面,你凑过去看。”
舒栎连忙调整站位,视线正对上那尊西缅神父所创作的神像。西缅神父的作品静静伫立在光影之间,面容庄严而熟悉。可是舒栎愣住了,他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可一时又怎么想不起是谁。他皱着眉头努力回想,眼神不自觉地落在脚边自己那条被拉长的影子上。就在那一瞬间,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就亮了起来。而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他猛地一热。他的脸从脖子一路烧到了耳尖,整个人僵在原地,就像是悠闲地走在路上的小狗,突然被人用脚一踢,惊慌、委屈,又无处可逃。
舒栎只能不可置信地看向西缅神父,嘴张了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用力地安慰自己,这应该是自己看错了。他太自恋了,才会觉得这个神像跟自己有点相似。
可西缅神父笑着开口,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痛苦和挣扎,“这座神像就是以阿利斯神父为原型的,很有神韵吧?您怎么觉得呢?”觉得太丢脸了……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着自己的脸,感觉如果不做这一步,他可能再也没有力量撑起自己的颜面在这个世界存活,这实在太绝望了。可这绝望只有一刻。
因为下一秒,他想起了这个神像接下来会连续摆三四天,被无数人注视、旁观、打量。
他就觉得自己已经生不如死了。
也是因为舒栎久久不说话,西缅神父反而有些忐忑道:“是我做得不太好看吗?”
没力气回应。
可是如果不回应的话,西缅神父只会更内耗,舒栎还是打起精神说道:“不是,我就是觉得…”尴尬癌要发作了。字眼在舌尖间打转,舒栎随即换了个开头道:“…就是觉得要是被别人认出是我的话,会不会有损神主大人的形象?这脸要不要再改一下呢?”“应该认不出来的。"西缅神父事实上也觉得很失望,他以为自己已经把阿利斯神父的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可是周围的人都不会第一时间认出这神像与阿利斯神父有什么关系,“可能是表情有点公式化了,看上去有点呆板了,所以大家看不出来?”
他说完再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像是在质疑,又像是在遗憾。“″
是这样吗?
舒栎又重新去看雕像,突然间意识到,这可能就跟古代画像那样。现代人去看那些人物图,根本分不清画的是谁,五官都趋向于统一,神态抽象,只剩下“风格"和“韵味"。
这是同一个道理。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件宗教性质的工艺品。他们看的是雕工、构图,还有神圣的氛围,而不是他。
不是“阿利斯神父”。
更不会是“舒栎”。
这么一想,他又想起从昨天到今天都没有对他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很明显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想过要把他和神像联系在一起。舒栎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不管怎么样,结婚典礼或者感谢弥撒那几天,他肯定要绕着神像走。要是有什么天灾人祸把那座神像毁了,那就再好不过了。舒栎内心忍不住想着。
至于西缅神父在一旁的心情已经不再是舒栎关心的重点。而舒栎和西缅神父并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的视角盲区里,那尊神像下还伫立着一个人。
凝视着着神像的青年,神情冷冽如同拂晓的寒霜。数天后,他会在这尊神像前完成婚礼,也会在历史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然而,此刻对着这尊神像,却像是在照一面镜子--静默间,它能将自己所有不愿意被看到的模样照了出来。
雕塑就这么高立在神龛上,静默间流淌着一种无言的力量。雕塑的每一处都在精益求精,线条柔和却又充满力量。那层朦胧的斗篷入薄雾般飘逸,垂落的布料也似乎在回应微风。低垂的眉眼,轻启的唇口,姿态伊雅高贵,如同远古的神祇亲临,透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神圣与宁静。公爵克洛德忽而觉得,这尊神像的轮廓似曾相识。只是那雕塑那层笼罩着朦胧的斗篷,遮掩住了熟悉的眉眼,让他无法确认。他走上前,步伐不紧不慢。
手抬起的瞬间,又顿住,目光转而深沉。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什么时候,对这种死物也会感兴趣了?
这个想法对公爵来说就像是一声警醒。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对一尊神像的兴趣,而是某种自己不该有的,令人不悦,令人不安的被控制感。他勉强冷笑,内心却有种轻蔑和压抑的愤怒。没有时间纠缠神明这种无所谓的事物。
他快速收回手,再次看向那尊神像时,冷淡的眼神中带着厌恶。离开时,他没有回头,像是在这个地方,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