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换作以前的赵祯,这位生性直率满心愤愤不平的少年天子多半会选择跑到大娘娘面前据理力争,最后或是相持不下,或是怄气之后回到寝宫以绝食相逼,到最后,在手段强势毫不心慈手软的大娘娘面前一句“皇帝尚幼,孩子心性为抿。”中败下阵来,不但抗争失败,反倒在朝中众臣面前给了大娘娘不还政的理由。
可现在的赵祯,不会了。
不论是身为君王还是太子,又或是臣子和普通百姓,在没有达到想要的目的之前,当学会韬光养晦,学会借势与取舍,直至手握权柄之时,孰是孰非不过是为君者一念之间,而他身为名正言顺的大宋天子,他自己便是最好的势,他如今要做的,不是明面上与大娘娘的对抗,而是凭借着自己的势,笼络人心,韬光养晦,假以时日,这天下的权柄,自然还是他的。
至于大娘娘想以后宫婚事捆绑来达到控制监视自己的目的,赵祯也不会再选择直接抗争,而是打算采用更加管用又无害的法子,那便是眼前这身为感情大师的韩序。
赵祯的哑然并未有持续很久,身为从小便被当作储君培养如今又少年即位的帝王,不论权柄如何,至少大场面是已经见到麻木的。
面对在场各路众人的各种神色,赵祯并未在门口再做过多逗留,而是吩咐陈家之人找了一个僻静屋子,随后在众人的震惊与意外神色之中携着韩序而去。
......
——————
......
屋内,赵祯与韩序分别落座。
谁也没有说话。
这位少年天子表情从刚进屋时候的玩味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为疑惑,最后是皱眉。
终于,这位没有如愿见到韩序惊掉下巴模样的少年天子还是先忍不住开口了:“你难道一点都不意外?”
说此话时,赵祯的神态又变成了那日小甜水巷富家少爷的模样,他自己也很气愤,怎么自己堂堂大宋天子的身份,还不能眼前这位韩公子折服?
韩序脸上露出一个看似恭敬却又总让人觉得太过从容淡然的笑容,说道:“官家比我所料要来晚了许多。”
赵祯闻言,更加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随后自顾自嘀咕一声:“莫非大内之中有人泄密不成?”
韩序见到赵祯反应,似乎十分满意,这才换做一副神仙高人模样缓缓摇头:“官家不必多虑,此事并未有人提前告知,但小民的确知道,与其争论这个,官家不如直接说说此行找我的目的。”
赵祯似乎并不着急开门见山,反倒仍旧问道:“你今天有没有觉得朕与那日你我小甜水巷初见之时有所不同?”
韩序顿了顿,随后看不出表情地答道:“官家是想得到夸赞,但其实不论小民夸赞与否,官家都已经从方才曾大人的态度中得到答案了不是吗?”
赵祯闻言,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话虽如此,可其实除了方才的那一瞬间之外,好似并未再有我所想的快意。”
韩序缓缓说道:“因为官家所想要的,只不过是自己的**,芸芸众生皆是如此。”
赵祯仿佛并不赞同韩序所言,又开口道:“倘若芸芸众生皆是如此,那当今大娘娘把持朝政至今算什么?你所说的朝中那些巴不得拿性命换来一个铮铮文臣美名的士子算什么?今日屋外结亲的陈家小姐和姓宋书生又算什么?还是说,你觉得他们二人婚后便会两两生厌?”
韩序顿了顿,继续答道:“芸芸众生的**和所求尽头都不尽相同,就如同前朝诗仙李太白,在玄宗皇帝当世,有许多人觉得他不过是个疯疯癫癫不求上进的酒疯子,却又被如今后世许多读书人趋之若鹜奉为诗仙,这其中分歧,皆是源于所求不同所感自然不同,就像听不见曲子的人会觉得,台上舞蹈者皆是......疯子。”
赵祯闻言,有些愣住。
良久,瞧不出是执拗还是不服气道:“陈家小姐与那书生二人情愫整个东京城的青年才俊无不为之动容,方才你却举出什么台上台下疯子的论言,东京城这些公子哥圈子里人人称你为什么情感大师,我怎么觉得你实则是个不谙情愫的冷漠之人?八成在你看来,这些男男女女的情爱之事皆是你所说的台上那些‘疯子’吧?”
韩序沉默。
见韩序不吱声,赵祯似乎很满意,随后仿佛乘胜追击道:“若非如此,你可知何为爱?”
韩序答道:“一种正人君子般的——自私。”
赵祯沉默。
良久,才又问道:“朕不明白,莫非天底下除了银子之外,就没有值得你所敬重信仰之物?”
韩序闻言,心里暗骂一声不小心装过了头,随后连忙附身行礼道:“小民所信仰之物,一是官家,二是自己。”
赵祯并未在意韩序的表情变化,而是“哦”了一声,接着问道:“那照你的意思是,朕的信仰,便只能是自己了?若是如此,那也太过狂妄,想必当年的汉孝武皇帝唐太宗皇帝也不敢有此所想。”
韩序轻笑道:“若是官家愿意,不妨听我讲个故事。”
赵祯点点头,示意韩序继续。
韩序缓缓道:“一只鲤鱼游进了大江,遇上了一条神龙,神龙告诉鲤鱼,它可以教会鲤鱼从其他鲤鱼中脱颖而出的真正法子,但前提是鲤鱼必须向它臣服,为它所用,服从它的一切号令,渴望胜过其他同宗的鲤鱼欣然答应,它臣服在了神龙之下,为神龙鞠躬尽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至有一天,鲤鱼突然意识到,神龙许诺的所谓法子,不过是神龙为了奴役自己而编造的谎言,就在这一瞬间,鲤鱼眼前突然有座龙门显现,鲤鱼一跃而过,化身为一条蛟龙,随后,它决定与神龙相争,来争躲这片大江的统治权。”
说到此处,韩序停顿了一下。
赵祯听的正入迷,连忙追问道:“那鲤鱼成功了吗?”
韩序点点头,“成功了,它结束了神龙的统治,而它自己成为了这片大江的神龙。”
“那其他鱼呢?未曾有所反抗?”
韩序摇摇头:“并未反抗,因为这只新的神龙用了上一条神龙奴役它时所用的办法奴役了新的鲤鱼。”
这次,赵祯真正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