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余光瞥见后头的薛廷衍,又骂了句:“狗东西。”此时薛廷衍只顾着躲闪,全然未觉。
刀光剑影间,二人身上又添新伤。待到终于杀出重围时,已是血染衣袍。三人不敢耽搁,策马扬鞭,踏着漫天黄沙疾驰出了西域地界。出了西域地界,众人才算稍稍安下心心来。鹤川早先安排在边境接应的人手已备好车马医师,见他们浑身是血地赶来,连忙迎上前替他们包扎伤口。暮色沉沉,众人在林间落脚。篝火噼啪作响,映得众人面庞发红。鹤川川取出干粮分与众人,又利落地猎了只野兔架在火上烤。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香气顿时四散开来。
薛廷衍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目光落在薛召容身上,医师正为他清理伤口,薛廷衍瞧着,竞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鹤川看在眼里,心心中又暗骂了几句,结果自家公子浑不在意。兔肉烤得金黄酥脆,鹤川麻利地撕下四条肥美的兔腿,全数堆在薛召容面前。剩下的部分随手掰开,将带着碎骨的那半递给薛廷衍:“大公子,天亮还早,先垫垫肚子。”
肉香扑鼻,薛廷衍看了看薛召容面前油亮的兔腿,又垂眸望向那块尽是骨头的兔肉,最后抬眼与鹤川对视。
鹤川挑眉一笑,神色坦然。薛廷衍眉心微蹙,终究还是接过那块肉,捏在指尖半响,却始终没有下口。
鹤川:“吃吧,总比饿着强。”
薛廷衍勉强咬了口兔肉,又默默放下。
此时薛召容已包扎妥当,拿起面前的两只兔腿递给鹤川:“你伤势不轻,多吃些。”
果然公子还是记挂着他的,鹤川咧嘴一笑,接过兔腿大快朵颐,吃完便钻进了马车歇息。
篝火噼啪作响,映得林间亮如白昼。薛召容静坐火旁,指尖摩挲着腕间檀木珠串。
薛廷衍瞥见这罕见饰物,挑眉问道:“谁送的?”他这弟弟向来不佩饰物,今日竞破天荒戴了串珠子,着实稀奇。火光映照下,薛召容抬眼看他,二人容貌确有七分相似,同样锋利的眉骨,同样含情的凤目,那是承袭父亲最出色的部分。只是薛廷衍因养尊处优,更添几分矜贵气度,而薛召容眉宇间那股凌厉的英气,却是刀光剑影里淬炼出来的“是位姑娘送的。"薛召容淡声回他。“说是能辟邪消灾。”薛廷衍闻言眸光骤亮。他早知父亲有意为兄弟二人择亲,只是自己一心仕途,早婉拒了婚事。
“看来父亲不必再为我操心了。"薛廷衍笑着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咱们府上,总算要办喜事了。”
薛廷衍深知自家弟弟的脾性,这位弟弟素来冷心冷情,从不与姑娘家打交道。先前父亲提起让他与世家小姐联姻,还惹得他不快。若当真给他说亲,想来他多半会断然回绝。而他时下亲口承认这手串是姑娘所赠,倒着实令人意外。他略一沉吟,试探道:“可是江义沅姑娘送的?”临行西域前,他曾听父亲提及,正与将军府商议联姻之事。薛召容神色未变,只摇了摇头,却不肯透露是谁。薛廷衍愈发好奇,忍不住追问:“莫非是太傅府的沈姑娘?”薛廷衍向来通晓朝中局势,自然清楚亲王府若要联姻,论门第、论年岁,唯有将军府与太傅府最为相配。既非将军府,那便只剩太傅府了。太傅府的沈之言他是见过的。那姑娘生得清丽脱俗,才情在世家贵女中亦是拔尖的。虽是个出挑的,可不知为何,那姑娘眉宇间总凝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愁绪,叫人瞧着既心生怜惜,又不敢轻易靠近。薛召容盯着跃动的火苗,只淡淡应了声:“是她送的。”还真是她送的。
薛廷衍暗自诧异,他原想着依薛召容的性子,若要娶亲,定该寻个伶俐活泼的来配,没成想竞对沈之言那样我见犹怜的姑娘动了心。“你们定亲了?"薛廷衍问他。
“没有。"薛召容拨弄着火堆,“父亲说过几日带我去提亲。”薛廷衍问他:“你觉得那姑娘如何?”
薛召容没做声。
薛廷衍:“我瞧着那姑娘性子是软了些,不过这样的倒也省心,至少好掌控些。”
掌控?
薛召容瞥他一眼,目光里恨不得带着刀。
薛廷衍见他又冷了下来,好似故意地道:“只是,我听说她与表兄颇为亲近。前些日子我与她表兄何苏玄吃茶时,席间有人打趣他们两情相悦,说那小妃娘满眼里都是他,他听后只是笑笑,好似默认了。”薛召容看着这个一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兄长,觉得他这个人坏得很,并且从小就坏,还嫉妒心极强。
他眸色一沉,冷笑一声,接着指节微动,一枚柳叶镖倏地钉在薛廷衍身后的树干上,入木三分。
“有这闲工夫嚼舌根,不如多练练身手。"薛召容起身掸了掸衣摆,声音淬着寒意,“下次再遇到危险,别让我救你。”薛廷衍被突如其来的飞镖惊得身形一僵,待回过神来,只见薛召容已朝马车走去。他喉结滚动,冲着背影喊了句:“今日多谢你救我。”薛召容脚步未停,懒得理他,倒是马车里的鹤川骂了一句:“狗东西。”沈支言怎么也没有想到,薛亲王竞然将两个儿子都带了来。她在屋中来回踱步,指尖不自觉地绞着帕子,心口像揣了只活蹦的兔子。这时嬷嬷捧着件海棠粉的织金襦裙进来,满脸堆笑道:“小姐,快些把这件衣服换上。”
沈支言望着她手中的锦衣,疑惑地拧起秀眉。嬷嬷抖开衣裳道:“夫人说了,小姐穿这海棠粉最是好看,衬得肤若凝脂,楚楚可人。待会再让杏儿给您梳个好看的发型,也把鎏金步摇簪上,一定美极了。”
杏儿听闻这话,与沈支言互望一眼,小声问道:“嬷嬷,亲王府的人来作甚?怎的还要小姐去见客?”
嬷嬷边理着裙裾边笑道:“听说是王爷感念这些年咱们老爷在朝中多有照拂,一直想登门致谢,恰又听闻小姐前些日子受了伤,这才特意带着两位公子过府探望。估计还要在府上用饭,这等尊贵的客人,咱们可得好好装扮,别失了礼数。”
原来不是提亲的,沈支言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嬷嬷手脚麻利地替她换上衣裳,杏儿灵巧的手指在她青丝间穿梭,不多时便绾出个端庄的发髻。
沈支言收拾妥当后便去了前堂,她甫一踏入厅门,便觉数道目光投来,抬眸望去,恰与坐在下首的薛召容四目相对。薛召容看到她,原本冷峻的眉眼似有松动,却在视线相接的瞬间又绷紧了轮廓。
沈之言垂下眼帘,走上前行礼道:“小女见过王爷,问两位公子安。”薛亲王应声道:“沈姑娘不必多礼,快坐。”沈之言起身落座,思绪万千。
她对这位薛亲王倒是熟悉。前世里,这人曾是她公公。未出阁时只听闻他治家严明、雷厉风行,待真嫁入王府才知晓,那何止是严厉,简直如同阎罗殿里爬出来的煞神。
府中一应事务皆要按他的规矩来,就连已成婚的薛召容亦不得半分自在,难怪薛召容总是活得那般压抑。
薛亲王生得甚是英挺,剑眉星目间依稀可见当年风采。据说他年轻时金戈铁马,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乃是皇族子弟中最出众的一个。正因如此,当年才能娶到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也就是薛召容的母亲。此刻他端坐主位,玄色蟒袍衬得肩宽腰窄,虽已年过不惑,通身的威仪却比年轻时更甚。
他身量极高,总是不怒自威,教人不敢直视,只听他沉声道:“听闻沈姑娘伤势严重,不知时下如何了?”
沈支言回道:“回王爷,好多了。”
父亲沈贵临笑着接话:“王爷亲自登门,实在荣幸。小女的伤已无大碍,反倒要多谢薛二公子当日相救之恩。听闻二公子那日也伤得不轻,不知可好些了?”
薛召容原本正望着沈支言出神,闻言方才回神,拱手道:“多谢伯父挂怀,伤势已无碍了。”
沈支言闻言抬眼望去,却皱起了眉头,他嘴上说着已无碍,可苍白的面色分明透着虚弱。从脖颈到腕间,隐约可见狰狞伤痕,像是新添的伤叠着旧疤,整个人如同刚从修罗场里爬出来一般,哪里无大碍了。不知他这些日子又经历了什么,竞落得这般模样。她正暗自揪心,忽听薛廷衍起身向父亲作揖:“听闻前些时日沈大公子一家突然离奇失踪,不知如今可安好?”
沈贵临回道:“多谢薛公子挂念,已无大碍,擒住了几个贼人,正在审问。只是府上三个儿子本该在此迎客,偏生都有要务在身,实在抱歉。不过我已差人去唤,想必很快就回来了。”
薛廷衍微微颔首,温声道:“看来此事并非偶然。从沈大公子遇险到沈姑娘受伤,怕是一连串的算计。回京后我已派人去东街查探,希望能寻得些线索。日后府上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伯父尽管吩咐,小侄定当尽力。”薛廷衍说话时总是眉眼含笑,虽是天潢贵胄,却无半分倨傲之态。言辞恳切,举止得体,教人如沐春风。
沈贵临对他颇为欣赏,也喜欢他的谈吐,笑回道:“薛公子有心了。此事确实蹊跷,改日老朽定当登门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