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小师妹是不婚主义
少年读书,乔慧不止看经史子集、农工水经,另也翻阅诗篇。她在乡下长大,书院也不过是在镇上,年少时,是诗词歌赋带她领略一个煌煌世界。月过千山,云天万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她也爱在那一番景象中神游。
自然,诗里也有女人。常常如花、如丝、如柳,常常梳洗、闺怨、弹唱,常与男人有关。每读罢,她心中总有一片不解,这煌煌的广阔的世界,为何女人不能潇洒地闯荡,明里暗里,总是要在她身旁或心中再添一个男人、一个丈夫,她方能袅娜地亮相。是的,袅娜地,还要美。诗里是,诗外亦是,在人间,她很少见有哪个女子不是别人的妻。到了上界,女人亦有法力,为何还要守这一套礼教?一峰的独女,山门的继承人,竞还要塞一个丈夫“辅佐”她。
学舍院中,灯色渐次亮起。
小院梨树下,二人相邻而坐。
柳月麟道:“族中的长老还有一说辞,天地之行,阴阳相成,乾坤相济,他们心觉继承人无伴侣是不完整,不合礼法。”乔慧皱眉:“这是什么理由,那我看师尊起码活了几百上千年了,怎么也没人去催他老人家结个道侣呢?无非是心有成见,觉得女人不能无夫罢了。”柳月麟被她的话逗得忧愁中浮出一笑,道:“你怎么说师尊是老人家,小慧你到了外头可别这么说。”
柳月麟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我小时候引气入体学得很慢,半年才学成。当时我还小,只记得那段日子常有长辈带着旁支的堂兄、堂弟来我家中,现在想来,或许是他们那时候起了让我父母过继一子的打算。但我父母没有答应。“我们入门那天,不是有两道试炼么,其实第一道试炼是我超常发挥,平时我从未试过聚起那么磅礴的灵力。入选玉宸台那天,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日,我父母也欣慰,来信祝贺,还在信中好几处反复写了他们后继有人。但我入玉宸台后名次一直平平,有族老提起过此事。或许是因此族中才另起了心思,觉得我无法独掌山门…”
她敛了长眉,望着一地梨花香雪,渐说渐无声。平日里柳月麟张扬、明媚,乔慧从未听她吐露过她心中的种种负担,也未曾见过她如此失落模样。
玉宸台不过十几人,每月的比试,月麟大约排七八名,在十几人中确是中流。但玉宸台的第七八名,在宸教之内已是前十。天榜前列穿插着几个上三峰的弟子,故玉宸台中的名字在大榜上会略有浮动。乔慧道从灵囊中取了一方丝帕,不动声色地递给她,又问道:“那些族老年轻时在何门何派修行?”
柳月麟道:“有的就在姑射中承袭家学,有的曾在宸教或其他大门派求学,大长老天池真人年轻时曾是玉宸台的首徒。”乔慧全然没被那甚么首徒真人唬住,只道:“那他们一大群人里只有一人入选过玉宸台呀,还有脸来说你?而且超常发挥又怎么了,那是你原就有此实力方能在试炼中进发而出。”
“你那些族老说的全是鬼话,若他们觉得你不足,便应当对你更加督促,给你选一门亲事算甚么'辅佐′?”
乔慧注视着柳月麟的双目,正色道:“我觉得月麟你并不平庸,你也不要这么想自己,你大可证明你的实力给他们看。譬如,待你父母执掌山门后你可以帮理一些事务,就像人间的储君观政佐理一般。至于师门中的名次,你并不差,但如果他们不满意,咱们再努力些便是,我会帮你,我陪着你。”说罢,她心下却有些微惆怅,女儿承祧基业,还需十二分努力向旁人证明。听她一番言语,柳月麟目光一凝,拭了泪,心下已有决断。“是,我独自伤心也没用,今日得了族中的来信,反因此不乐而请了半天假,白白落下一堂课。我去信一封,告诉他们我如今不愿定下什么亲事,我的能力,我亦会证明给他们看。"她抬起头,破涕为笑。乔慧见她愁容已褪,也和她一起笑道:“你缺的那一堂课我做了笔记嘞,我回头拿给你。”
二人相视而笑,柳月麟将她给的帕子折了两折,纳入袖中,又抹了抹眼,道:“今日真是多谢你听我一番牢骚,这帕子我回去洗了明日还你。”乔慧道:“一张帕子而已,有什么还不还的,你快回去休息罢,可别再把这些烦心事放在心上啦,多不值得。”
她坐在梨花树下,见柳月麟回到房中,人影映窗,窗后人吹了灯歇息,她方放心转身回到室内。
梨影渐斜,夜漏更残。
夜深,乔慧辗转伏枕,难眠。
月色低垂,不知几时了,她心中总想起今日之事来。仙家女儿,竞也需听候门中的亲事。她原以为仙界男女是凭心而结道侣,潇潇洒洒,无拘无束。
初入门时,她以为仙道中人已脱身红尘,修行渐久,方知天境仙国中亦有世家割据,亦讲求血统,亦以姻亲相联。这渺渺的仙雾缭绕的天地,霎时间在她眼中缩得极小。数月来,凭虚御风,游广阔苍穹,一回首,发现此身仍在彀中。世上是否没有全然自由的天地?
今日月麟对她说起家中之事,她劝慰之余,其实亦觉有一张无形的网罩在眼前。
她一路求学、赴考、修行,是因她爹娘比旁人开明。幼时乡间的女伴,在她的年纪多已成亲。一个女人,成了亲,随后又是什么呢?无非是,生儿育女,坐月出月,相夫教子,宜家宜室。被人称一句内人、内当家的,做一个操劳的某某氏,就此揭过一生。每每想起俗世中的女子为人妻、为人妇,匆匆老去,无可回头,她只觉无言的难过。
枕着臂,乔慧心内有点大逆不道地想,倘若她一生不心动便也罢了,若她真有彼此心喜之人,除非那人愿意不成亲、不生子,否则她还是一个人赤条条来去自由,在田间地头钻研一辈子。
如此一夜无眠,她干脆卯时初便起床洗漱,隔窗见月麟已穿戴整齐,出门修行去。
比往日更早了一个时辰。兴致勃勃,鲜妍明媚,又是平素的初日英渠了。晨光熹微,天际一线鱼肚白,天光暗紫橙中有点泛金。乔慧收拾了图谱书卷,带上那日谢非池给她的种子,便驾晨风一阵,去了藏经阁。日前鹿蕉客长老说将那一片紫色灵稻交由她打理,她十分欣喜,一连好几日都在想着:她定要寻一法子将它产量拔高。
藏经阁中有一室专藏农经,高大巍峨,经卷浩如烟海,她入门以来只借阅了十分之一,今日便是要再去搜刮一番。唉,她入书室,真好比狼进了羊圈,举目四望,一片雪白书页待啃。
虽才卯时,藏经阁中已有三三两两的弟子,或是早起翻书,或是在阁中一夜苦学。
阁中层楼叠架,中庭挑高,以莹莹琉璃封顶。每层都有朱栏环护,高峨书架旁设紫檀桌案,素绢铺陈,鲛纱作隔,供弟子落座读书。鲛纱浮动,天光自琉璃穹顶洒落,照到书案前一张端庄美丽的脸上,玉骨冰姿,花树堆雪。
咦,慕容师姐竟也在?
乔慧见了慕容冰,心中欣喜,如同雏鸟见了成鸟一般。不过藏经阁中须敛声低语,她也不想扰了师姐读书,心下想道,去慕容师姐席位前点头致意便好。谁料刚走上前,一道嫌恶的目光已扫到她脸上。短暂的嫌恶,随后便立即收敛。她一望,果然,一袭红衣华服在前,柳彦不知何时已侍立在慕容冰身旁。雪腮,柳眉,凤目,那张漂亮面孔在她走来时不情不愿地浮出一个假笑。
抬头见了来人,慕容冰面上有微微笑意,在身侧一丈施一道静声咒,便向她招手,示意她到身旁。
施下静声咒,交谈时便不再打扰到旁的弟子。但见柳彦也在,乔慧真不大想上前触霉头。那日在大殿上受师尊嘉奖,她无意间一瞥,便见他正瞪着自己。不过一一如今他一副不得不对她假笑的样子,她见了也觉十分快意。不知是否师姐教训过他?
“慕容师姐,柳师兄。“她心思一转,微笑上前。慕容冰言辞温文,问了一番她来借什么书,又问及她近日功课如何,她一一作答,目光不时悄然游移,只见她每答一句,柳彦脸色便难看一分。终于,柳彦出言道:“师姐,我见师妹这一大早便来了,定是要去借什么名册孤本,我们不好耽误她辰光。"他将“我们"两个字咬得略重。乔慧笑眯眯的:“师姐要问我话,我不急嘞。”慕容冰莞尔:“师妹说得好像我盘问你一般。是这几日少见到师妹,今日有缘遇见,便想多与你说上几句话。如今师尊出关,功课比以前重了,你可适应?"言语间,她不轻不重地看了柳彦一眼。乔慧道:“适应,我有什么不懂的,谢师兄会略加指点。“言罢,她忽觉不妥,慕容师姐与谢师兄似乎都有意掌门之位,她是否不该在这一个面前提起另一个?
听见谢非池的名字,慕容冰面上依然平静,柳彦却似乎色变一瞬。“少见大师兄有如此耐心指点旁人,他大约是看重小慧你的才能。"慕容冰听她所言,只微笑颔首。
谢师兄待小师妹的不同,她确实看在眼中,但一一谢师兄为人冷漠,目下无尘,实非良配。他的一点在意,不知是逗弄抑或闲来无聊,小师妹还是不要察觉为好。三言两语间,她便只说他是看重乔慧的才能,而非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