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乔慧已先他一步道:“如果师兄你当我是朋友,你可以告诉我。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算啦。”
见他不语,她佯装捧着心口:“不是吧,难道我们不是朋友,我们不熟?他只得道:“没有。”
“没有是……师兄你没有说我们是朋友,还是你没有说我们不是朋友?”谢非池被她三连问,她还饶舌,只觉很烦一-这心烦是怦怦的,像一串小炮,劈里啪啦,盖过了他连日来压抑的烦闷。朋友?和他一样家世显赫的、血统尊贵的,宴席间互称一声某某道友,只做表面功夫的朋友。抑或是年幼之时,昆仑学宫穹顶上高高俯瞰他的先祖之画像。一代又一代,一任又一任,敷色堂皇庄丽,都曾有辉煌的前世,都浓墨重采彩地逼视着他,陪伴他度过辛勤苦学的人生最初的岁月。这便是他的朋友。白日昭昭,这师妹却忽然闯进来,要他承认她亦是他的朋友。临窗是一片竹林,风过叶摇,浓绿虚影衬着她的脸,朝气、明亮,纹理和小小绒毛都纤毫毕现,仿佛她是此间的一点真。
谢非池沉默一息,道:“我没有说我们不是朋友。”乔慧却得寸进尺:“好,既然我们是朋友,师兄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闷闷不乐的原因?”
如果不告诉她,她要问到几时?
他原想胡编几句打发她,敷衍过后取一本剑谱来给她练,堵上她恼人的嘴。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净是另一回事。
“我父亲对我试炼中的成绩很不满,他认为并列第一是被分去了荣耀。”乔慧想起昨晚静夜漆浓,心道,原来师兄是去了那宝船上挨骂。她问道:“你有没有告诉他,我们也是事出有因才折返。”谢非池有点嘲弄地笑:“仙家修行,凡事只问结果。我父亲并不在乎什么原因。”
乔慧于是明白昆仑仙宫之中十分看重功名,难怪师兄如此钻牛角尖。她甚斟酌着:“但,即使……我们功利点看,杀了那妖魔,也有为你增添声望罢。”“这世间的规则是庄家通吃,胜者为王,是先有功绩再有功德,谁会关心一个无名之人有何义举?击败一个妖魔而已,能被称赞到几时,何况,那妖物也没什么来头,算不得功绩。此次试炼,我家中原待我夺得第一后为我造势扬名,但我没能遂他们的愿。”
乔慧心说行义事不是为了得人称赞,但论迹不论心,师兄他本可置之不理,却仍是折返而来和她诛除怪物,她便挑了他想听的话,缓缓道:“师兄你怎会是无名之人?师兄你聪慧、强大、修为高深,我们都很佩服你呀。而且和你相处这么久,我觉得你并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冷漠不近人情,你也会担忧别人安危,你也会想他人所想,你是一个俊美男子一个人美心善的仙…”一个人美心善的仙子。
乔慧赶紧住口,真怕说下去师兄发怒。他似乎不能忍受旁人一点点幽默和调侃。而且,自己好端端地提他俊美做什么?真是为着安慰他,口不择言了。不过他确实是一个美男子,蓦然地,乔慧想起他与她对战那怪佛时召唤出数轮月相的模样,泠泠月华映着师兄雪白的脸。许是想起当日他折返回来找她,她暂将那一团锦绣恭维放下,向他说了她的真心话:“师兄,是谁规定我们要遵守那世俗的规则?庄家通吃,胜者为王,在成功的金箍里一圈圈打转下去,是他们陈旧的规训,我们是年轻人,可以开仓创自己的一番天地。不遂他们的愿又怎么了,若天天想着掌控别人、苛责别人,他们该自己去抓两剂药吃吃。”
她又略微找补:“哎,我这话不是特指师兄你的父亲,不过,人到中年嘛,难免心绪有些失调,去抓点药吃了调理一下也是好的…”为何要遵守那世俗的规则。
开创自己的一番天地。
这天真的无稽的话语,他理应反驳。她清亮的眼睛望着他时,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多年来隐约的一点厌恶,原来是"一圈圈打转下去”。但他是昆仑的儿女,仙宫的期盼,他只能在成功的金箍里永恒打转,像一条衔尾的蛇,不见尽头。他们栽培他,供养他,他怎能不遂他们的愿?她却真诚地说,不遂他们的愿又怎公了。
直到她问他:“师兄,你觉得呢?”
谢非池这方回过神。他墨黑的眼望向她,道:“若换作是你,你可以忍受自己的不成功吗?”
“这有什么不能忍受,是人就会有不成功的时候,为什么非要永远成功,那多累。我可以接受自己的不成功呀,我不会永远成功,也不会永远失败。”蕉窗支起,清风丝丝而进,柔和扑在脸上,微风里人的发丝轻飘。谢非池未料她如此坦诚,道:“这只不过是人间凡人的道理。”乔慧犹豫一下,道:“师兄,这,仙人也是人罢,你可别说仙人不是人,所以就得永远成功了。说自己不是人听起来怪怪的……”白马非马,她们人间确有此歪理。莫非师兄信奉这错漏百出的诡辩?那厢,听她此言,谢非池只觉额角在跳。
乔慧见他神色不妙,心道还是不好再逗弄师兄。唉,不知为何,见他高高在上、一本正经,她就很想走上前去逗乐一番,实在太坏。她稍微正色,一笑道:“我可以接受自己的不成功,师兄你也可以尝试去接受。一次试炼而已,能证明什么?我们折返回去,落后了慕容师姐她们一段,最后还能追成平手,我觉得我们已经很厉害了。你不要太将长辈的意见放在心上,人生在世,总要多看重自己的心情,不遂他们的愿一次又会怎样呢。谁规定我们一定要满足别人的期待。”
“总之,我觉得此次试炼我们已做得很好,你也很好,师兄你自己如何想?”
窗外吹来的风,原是轻柔,现却轻快起来,像一只洁白的水鸟,不由分说地在他的琴弦上掠过,发出“挣”一声,又飞走了。再回神,那古琴原还在墙上静静挂着。
“你觉得是便是。“答得极快,又言之无物,简直是一句废话。自己怎会说出一句废话?简直、实在-一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但眼神一游走,又看见她送他的笔墨纸砚。
他低声道:“我书房中有什么你看中的,师妹你可自行带走,当作是回礼了。”
他只觉很烦、极烦,心头狂跳,一股陌生的悸动几乎要吞没他的心。为不失态,他言语间暗示送客。
乔慧领悟了他的暗示。
她只当他没听进自己的话,有些丧气。不过朋友之间意见相左也寻常。他心情也确实不好,不如留他独处,独自化解。她摆摆手,轻巧地调转了话头:“不用不用,我送你东西又不是为了回礼。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师兄你这几天找点别的事情干干转移一下心神,别再天天想着被你父亲说教的事情啦。”
她笑道:“比如你写写字、弹弹琴,我见你书房里还有一张琴。总之,师兄你找点开心的,让你的心动起来、活泛起来的事情解解闷。”哪有什么“开心的、让你的心动起来的事"?长日悠悠。
他清瘦的手,执起毛笔,欲在宣纸上作字。写着写着,脑海中忽想起她来,一个“静”字写不成,揉皱,再写,一个"定”字,也是最底下那一撇倏然走长,像一蜿蜒出墙的枝,写毁了,不作数。窗未关,如上回般来风一阵,掠过青黛修竹,将一案的生宣吹得翻飞,像白鸽在风中来回扑翅。简直一团乱、一团精又抚琴,琴弦上竟有错音。看来试炼七日不调琴,它音准已失。他心头烦闷,若有垂柳飘荡。似乎自那日起,他便难以专注。挽袖提笔,挥墨间,总忍不住停下,把玩她送的一支青霜毫。于是她送的那套文房四宝,他再不动用,只冷冷地放在一边。但目光轻扫,每每看见,于是又束之阁中一-镂空的多宝阁,就在他写字的案旁,花边精巧,衬着最正中那一格子,她送的礼正是被打入此"冷库"中。不止那套文房四宝。
在门中遇见她时,心道怎么总遇见她,世界就这样小?一连两日她不知上哪去了,他又觉怎么看不见她,调了明令司档案来,方知她又去谷雨监帮忙,一日日就挂念着那些庶务。
写字,抚琴,难以专注,于是随意翻诗,忽读到一句“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他心道此诗十分造作。终于,白日过去,月夜青碧,只有炼神打坐能得几分安宁。打坐方完,却见书房内影影绰绰,她明亮笑容倏然从他眼底闪过。月夜下,虚空里,窗外竹子清香漫进来,仿佛也混入一丝她衣襟上淡淡的草木气息。她身上味道,他此前分明从未留意,不过是有一回与她试剑,她旋身躲避时一缕发丝刚好掠过他的脸。
是也,谢非池越来越心烦。
忽有一日,他发现玉宸台中似乎许多人都有一小草编或小绢人,或系在储物灵囊下,或与风铃一齐悬在听经的席位旁,小巧明丽。他记起从前有一段时间,她四处送这人间的小玩意。上上个月的事情,为何忽然又想起来?玉宸台中人少,说是许多人,其实几乎是人人。人人都有,唯独他一-想这些作什么,这人间的玩具,要来又有何用?何况,当日他说不要,如今又来注意,实在矛盾。
乔慧渐渐觉出谢师兄的怪异。
他若在旁,她总感觉他在看她。
但一回头,只见他或指点后辈,或执笔写字,神色淡然,姿仪端庄。乔慧心道,可别是她自我意识过盛了。总之,她并不怎么理会。何况,一日里有那样多事情,学法、练剑、翻书、吃饭、观察她日前种下的种子,间或还要和月麟去玩儿,玉简传讯、和试炼中认识的新朋友联系,她没太将谢非池的目光放在心上。
若师兄真在看她,她斗胆一猜,大约是他实在没什么朋友,忽承认了她这朋友,心中新奇,便时不时将她一看。
又一日,抱着剑,她来找他请教几个问题。过了幽绿竹林,一路走,只见前厅家具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重新布置过?她没过过锦绣丛中器物丰美的日子,不知人家心烦时能将一室家私来回摆弄调换折腾。转过云母屏,又见一青玉案,案上放一盆皎洁水仙,两旁也挂了书法墨字,其下有一古铜壶,插几支青金色的孔雀翎羽。她正在前厅等候时,一双苍白清瘦的手卷起珠帘,谢师兄白衣胜雪地现身了。平日见师兄穿白衣,都只是玉宸台中的校服,今日这件倒像他自己的衣服,上有翩翩的银龙暗纹,衣随人动时衣摆上有粼粼珠光,做工、料子都比校服精美。
“有什么事?"谢非池站在珠帘下,面上是珍珠洒落的光影,一帘宝珠琳琅作响。
他手中端着一杯沏好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