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缮也从鼻间一下又一下地呼出气息,笑了几声。新生总能让阴霾下多出一道光,营帐外,风渐渐转冷,吹得煌煌火光闪烁不定,一灯灭,却又一灯燃起。
灵奴满月宴是在上庸郡办的。
在如云宾客之中,窈窈又见到了杨氏和聋子婆,她们二人选择来上庸郡定居,依王焕的安排,孩子不管男女,都进了私塾读书,将来造化便不同了。再见窈窈,杨氏和聋子婆非常拘谨,二人合送了一套婴孩袜子和肚兜。杨氏一直说:“我是前几日才知道我也能来满月宴,要是早点,我指定能做更多。”
见她紧张,窈窈朝她笑了笑:“多谢婶子。”杨氏一愣,五十来岁的妇女,脸上居然红了。便也是这天,前方传来战报,李缮没有按原来的计划,等益州内斗过后再插手益州,而是南下,直取益州。
这一招险在,若后秦天业帝出手,斩断李家军补给是很容易的,再者益州本来在内斗,因为李缮的进攻,又团结成铁板,让拿下这处天险之地难上加难。不过李缮重在“速”,短短一个月,没有给天业帝和益州太多时间,直接打穿了益州,差点就拿下宁州。
李望直道:“小子如此大胆。”
这么敢用兵,也只有李缮了,及至今日,他这柄利刃,楔进萧太尉西南侧,不必再和萧太尉隔江而望,战况一边倒。灵奴的手脚也肉乎乎的,和莲藕节似的,窈窈伸出一根手指,他就能用力抓住不松开,发出咯咯笑声。
窈窈逗着他玩,见左右无人,她轻笑着道:“灵奴,你爹真厉害呀。”拿下益州,李缮东去攻打荆州,萧太尉也调兵布排,进入频繁的热战阶段,有来有回,渐渐的,战线往东边推。
一个月后,一个意外来客,让李缮眯起眼睛--谢兆之以使节的名义,前来拜访,在这之前,李缮因拒绝和谈,扣押了两次后秦来使。如今后秦实在无法,只好派出谢兆之来。
李缮看着自己的“岳丈",谢兆之是传统的世家文人形象,比之当年李缮娶妻时候,谢兆之眉间隆起了“川"字,鬓发也多了几缕白发。李缮倏地笑了:“谢大人,别来无恙。”
谢兆之也望着李缮,年轻的男子目似猛虎,雄姿英发,手中握着滔天的权势,却沉稳得可怕。
如今回首,谢兆之也明白,当初李缮在洛阳做出乱花迷眼的样子,是为了麻痹朝廷,再利用婚姻,争取将家眷带出洛阳。但当时,着实没人想到,区区寒门子弟,有如此耐心和沟壑,大亓王朝这棵树腐朽太久了,就是寒门得势,只要依附在这棵树上,也会瞬间腐朽。偏生,李缮从未依附在任何树上,他自己种得一棵树,勃勃生长。而后,谢兆之为了保齐族人,一步步走向辅佐天业帝登基的路,如果不是李缮,他其实已经成功了,这一点,谢兆之无有埋怨,只是失之他命。今日谢兆之作为使者前来,也是因为窈窈的婚事。这回,他再无轻视之心,郑重地给李缮一揖,道:“李将军,我承蒙陛下信任,前来与将军相商。”
李缮面上笑意渐收。
谢兆之提出的还是南北各归李、萧管,又实实在在和李缮提出好处,尤其是天业帝当年深耕江南,手上水师精锐多,李家军非要打,只会两败俱伤,何况萧家民心所向,打下来也不好治理。
这都是表面理由,谢兆之没说的是,后秦几次和谈的根本原因,是缺钱。他们短时间内丢失太多土地,各世家进新都江州,又忙着兼并土地和敛财,真用到战事粮草上,就捉襟见肘了。
何况北方胡人见大亓灭国,也不提朝贡的事,令资费一减再减。谈完那些大义,谢兆之见李缮不为所动,便道:“谢李两家联姻,所图结好,若是李将军应下划分南北,于这桩婚事,也还美谈…却不曾想,这话叫李缮冷笑:“美谈?我与我妻有今日,关你什么事?”谢兆之愣了愣。
李缮又道:“来人。”
谢兆之:“李缮,你要做什么?”
李缮指着外头,却用客气的语气道:“烦请岳丈大人,滚出去。”亲兵把谢兆之拉下去,一旁,副将冯近有点犹豫:“将军,来日少夫人知道了……”
李缮:“无妨,少夫人都不待见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吗?今日计划不变,攻城!”
这回打的是荆州武陵郡,他倒是好心,没扣着谢兆之,放回去给天业帝带话。
没几日,谢兆之写了篇檄文,痛骂李缮,又给窈窈除名谢家姓氏,文采确实斐然,李缮看完后,沉着脸将纸张撕了:“压下,别传出去。”他不想让这种无所谓的事,让窈窈心心烦意乱,要给窈窈的,得是有用的讯息。
三个月内,窈窈收到了李缮十一封信。
他也不拘篇幅,只要有空,就抽张纸,把当日发生的事儿写了,让人送来上庸,里面就包括辛植逐渐好转的消息。
窈窈真心为辛植高兴。
而这段时日,李缮打下武陵郡,又因为入冬,北方江面结冰,李望配合李缮,指挥士兵南下,萧家军失去水利天险,而李缮的大军一路朝东,直取伪都江州。
胜利在即,灵奴也三个多月大了,身体还算强健,不怎么折腾人,每次握着小拳头,那股力道十足了。
窈窈本该带着孩子,先回洛阳,公爹李望因为公务事宜,早就回去了,钱夫人和卢夫人一直陪着窈窈。
正备着回去的事宜,就出了点意外,这日钱夫人忧心忡忡的,还没等窈窈问,她就全倒豆子般,同窈窈说了出来:“我就说吧,果然太顺利也不一定是好事,我接到你公爹的信,你夫君在战场上受伤了。”窈窈眉头轻蹙,突的想起,李缮那一后背的伤。他擅长速战,代价自然是后背防御不会那么严密,有时候宁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她问钱夫人:“可严重吗?”
钱夫人:“信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提了一嘴他现在在武陵郡养伤,应当不严重,“她似乎也才想起,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会让窈窈担心,又说:“不过既然上战场,受伤也是常事。”
说着,钱夫人被自己的话安慰到了,也就不太担心了。窈窈算了下日子,从李缮受伤,到现在五六日,武陵郡也不是军营。她心内有了底,起身对钱夫人屈膝,道:“母亲,灵奴可能要交由母亲,带回洛阳。”
武陵郡。
李缮这次是被流矢刺穿了大腿,导致行动不便,他觉得不碍事,以前遇到比这凶险的伤多了去,他还能继续打。
但一大堆副将幕僚,都求他先停歇几日,怕伤酿大是一个缘故,另一个缘故,则和现在战局有关。
萧家各个将领都十分惧怕李缮,有时候看到李缮带了军兵,他们宁愿死守也不肯出城攻打。
所以,让李缮避几日,等他们放松,他再回来,才好消磨他们的精神。李缮虽然知道有道理,但让他避开战场,他还是不爽。是范占先说:“将军若坚持骑马,来日伤口溃烂生疮,恐怕会十分难看。”顿时,李缮就没半点脾气了,大腿处留难看的疤痕,他不介怀,但他的身体不是他一人在看的。
于是这几日,他坐卧养伤,将战役分配给林叔、冯近等将领去打,有条不紊地推下去。
听说武陵有奇山奇石与奇泉,自底下生热,就是冬天也不会结冰,谓之沐汤,浸泡伤口,能让伤势好得更快,李缮就去了武陵。这日他掐指一算,也有七日了,伤口已经好了八九分。坐在案前,李缮拿着一枚花笺,放在灯下,反复瞧着,幽深的目光里,被花笺蚀出了一个淡淡的晕影。
他想起那天,窈窈叫自己走的语调,又平稳又冷淡。他没有和窈窈说自己受伤,就算说了受伤,又想怎么样,战场上受伤,是家常便饭,没得和她撒娇似的。
李缮收起花笺,他起身押平衣裳褶皱,叫人:“来人,备好逐日。”逐日踩着马蹄,喷了喷鼻息,李缮翻身上马,朦胧月色下,他骑着马出了武陵。
他记得,前朝有诗人一篇《桃花源记》,让武陵郡充满神秘的色调,到了本朝,还有人宣称在武陵找到了“桃花源”,虽然最后证明是哗众取宠。他今夜起了心思,想探索一下,这武陵到底有没有桃花源。沿着山道,李缮走走停停,才走了小片刻,天色变了,要下雨了。北方的冬天就像要把人风干成冰棍,南方的冬天也不逊色,它不下雪,就下冻雨,又冷又湿。
李缮不怕冷,但没想淋成落汤鸡,而刚刚是即兴出门,什么雨具也没带。他催着逐日,快步走到了官道上。
武陵官道窄小,前面一辆马车挡住了路,李缮轻轻拉了拉缰绳,对着车道:“劳驾。”
车慢慢停下,车窗"吱"的一声被推开,车内人探出脑袋看向他,车内的灯火描摹出她的下颌的线条,温软又美好。
李缮攥住缰绳,因为太用力,手上浮起青筋,他缓缓睁大眼睛。窈窈弯起眉眼,声音轻软:“夫君?”
李缮下马,把逐日丢给身后的手下,他快步走到她跟前,打开马车门,跨进了马车内,那一刻,他才相信了眼前画面似的,忽的笑了:“桃花源。”窈窈:“?”
李缮挤进车内坐下,他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我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