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被这么多与他或亲或疏或好或恶之人看到跛行的丑态,他只觉浑身上下不甚自在,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心中隐隐有些烦躁与厌恶。
待灵活地跨上战马,这种窘迫之感才慢慢消失。
回过神来,却见天子已捧着那漆盒已走到他身侧。
随后蹲下腰身,将那漆盒小心翼翼放在地上,起身,伸手捉住了他那只已没了任何知觉的残脚。
麋威一时愕然。
群臣也皆是愕然。
只见天子一脸肃容,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动声色地为那位虎骑监脱了靴袜。
一只由木头凿刻成形的“脚”就这么明晃晃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简陋粗糙,由胫骨开始接续,顶部打了铁环,延伸出两条铁带,牢牢箍着着肌肉略显萎缩的小腿。
“陛下…”麋威有些惶恐无措。
岂闻有为臣子脱靴去袜之天子?
而不等他说话,天子却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那只简陋粗糙的木制假肢解了下来,斜斜斫断的小腿,末端碗大的恶陋疤痕裸露出来,让他本能有些厌恶。
周围百余人全部肃容寂声。
刘禅再次蹲下身去,将手中那只木头制成的义肢轻轻放到地上,打开漆盒,小心翼翼地从盒中取出一只闪耀着金属光泽物件。
众人定睛一看,不是一只铁打的义肢,又是什么?
麋威虽已有些心理准备,但真正看清楚此物后仍旧是惊愕莫名,两颊肌肉不自觉微微抽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布武。”刘禅没有看他神色,只捧着那只做工称得上精良的义肢给他套上。
“这只义肢,是那日从你身上取出的几斤箭镞,配上你那日所披铁铠的甲片铸成。
“穿上此肢,便是在朕跟前,你也大可以昂首阔步,趾高气扬。”
言至此处,麋威及周围一众群僚皆是目瞪口呆。
刘禅没有移目抬头,只是手上动作不停,徐徐出言:“以后你再来见朕,莫再折腰俯首、急趋而行了。”
待话音落罢,刘禅便已成功将那只内里中空的铁脚,牢牢固定在了麋威膝盖跟大腿上,其后退后一步,打量起了这义肢。
他亲自量的尺寸,自然合体。
而款型款式,也是他靠着大概的记忆,借鉴现代制品命铁匠打磨出来的,舒适性匹配度应比麋威原来那粗糙劣质的木制品高好几个台阶。
满意地抬起头,看向麋威。
麋威这次却是没有注意到天子投来的目光,只顾歪着脑袋,眼睛直直看着那只义足侧面刻的铭文。
『建兴六年三月初五,汉虎骑监麋威拒贼于渭殡,殊死战,一足斫,负三十二矢,得镞六斤四两,遂以威所负箭镞铠甲杂而融之,铸此足,以纪威之殊勋。』
『其赞曰:引弓牵四海,横刀却万夫,断足犹战者,铁骨定山河。』
愣神许久,麋威颜色从脖子红到了头顶,红到了耳目,待彻底回过神来后终于翻身下马。
正欲弯腰谢恩,却又想到了陛下刚说的话,马上挺直脊背胸膛,滚圆的肚子也向前挺了出来。
“谢陛下隆恩厚赐!”麋威颤声大呼,对着天子奋力抱拳作了一礼。
刘禅当即伸出双手把他拳头拢住,又按了下来:
“如何是朕赐你的?朕此时仍能两脚踏踏实实踩在汉土之上,你却不能,是朕欠你的。”
麋威一时错愕,连忙道:“陛下言重了,真折煞我也!”
刘禅摇了摇头:
“不重,如朕这般只知指点江山而无须厮杀血战之人,之所以还能踏踏实实地站在这里,是你,还有那些跟你一样舍命捐躯、浴血奋战的将士的功劳。
“朕不当忘,不能忘。日后你行走在朕身边,踩着地板砖石发出铿锵之声时,大概能让朕警醒一二,不敢心安理得的。”
听得此言,郭攸之、陈祗为首的一众文臣彻底收敛了神色,目光俱是变得有些复杂。
这哪里是警醒陛下一二,这是警醒那些在塬上安坐,却心安理得,以为天下事在计不在勇,在谋不在战的夸夸其谈之辈。
“来,走两步看看。”刘禅松开了麋威的手。
麋威已是失态至极,整个人似是魂飞天外去了,全然不察天子已松开了他的手,更完全没听到天子在说什么。
“可是不合脚吗?”刘禅问道。
“啊?…哦,合脚,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