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成早在审讯之初便退出屋中,砚山见沈不器首肯,便上前扯开他的衣襟,侧胸下果然有一道狰狞扭曲的刀疤。
沈不器望着那伤口,轻声问:“既然捡回一条命,为何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何必又入虎穴?”
昏暗烛光下,沈不器依稀看见方伍元眼角有泪划过。
“师父不愿留下把柄,牵连我与小妹。可为人儿女、为人徒弟,我们却不能对师父的安危与清白置之不顾。”
沈不器垂眸看着他,心中竟升起几分钦佩。
“砚山,将他的手解开,扶他坐下。”
动作间,林大成忽然走进屋中,在他耳边低声道:“大人,此人同伙已找到,可要带进来?”
沈不器心中微微讶然,没想到林大成办事竟如此灵光。他颔首应下,护卫押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一见来人,方伍元手上绳结还未解开,蹭地站起,直接摔倒在地。而那女子见状也拼命挣扎起来,一口吐掉堵嘴的帕巾,双眼亮得如有焰火在烧,死死盯住沈不器不放。
“你这狗官放开他!一切都是我指使谋划,有什么冲我邱璐儿来便是!”
沈不器微微扬眉,倒也不恼,好脾气道:“怎么和方伍元所说不同?你二人不曾提前对过口供么?”
方伍元心知沈不器已经露出善意,担心她弄巧成拙,忙哑着嗓音道:“小妹,误会了误会了!我已将来龙去脉都告诉沈大人,他并无为难之意。”
沈不器示意林大成将其放开,一松手,邱璐儿便贴到方伍元身边,支撑住他半边身子,紧紧握住他的手。
目光在他二人十指交缠的手上停了片刻,沈不器温声道:
“二位想为邱仵作报仇雪恨,而我需得纠明原委、缉凶归案,你我各取所需,岂不正好?不如摒弃前嫌,坐下聊聊。”
他话音一顿,“比如聊聊,那本手札的去向。”
方伍元与邱璐儿对视一眼,邱璐儿安慰般握了握他的手,昂首迎向沈不器的目光,不卑不亢道:“那便要看看,沈大人诚意如何了。”
-
砚山窝在茶房矮几上蜷了半夜,正酣眠时,忽闻一道鸡鸣,霎时惊起,不慎跌坐在地。睁眼正欲骂咧两句,才发现外头已天光大亮。
他探头看了眼书房,只见沈不器早已换好衣裳端坐桌前,同张、柳二位先生议事。
砚山啧啧感叹两声,忙起身备茶,心说:熬了整宿的审讯,少爷竟还如此神采奕奕,到底是钦差老爷,岂是我等跑腿小厮可比拟的……
刚端着茶走进屋中,就听沈不器笑说到昨夜种种。
“……方伍元瞧着老实心细、性子温吞,邱家女儿泼辣刁蛮、有胆有识,二人一柔一刚,到契合得很。”
砚山忍不住插嘴:“可不!那邱璐儿被抓的时候,活生生用指甲给林大成挠下一层皮。”
柳先生忍不住问道:“这么说,是这邱家女听闻大人巡按浙江,这才想方设法混了进来?”
沈不器颔首:“他们不知晓我立场如何,原不想暴露身份,只打算赌一把,将尸检证据偷偷放进我书房中,任凭我处置。却不想被林大成发现,只能全盘托出。”
张先生感叹道:“真是天助我也……谁能想到,竟有了邱仵作的尸检为证。大人,这桩案子兴许很快便要结了。”
沈不器收了笑意,抿了口茶,靠在椅背上斟酌推敲,思忖良久。
按手札上所写,王攀、陈茂良绝非溺亡,而是被人砍杀后抛尸江中。若是青焰帮杀人后抛尸江中,倒也说得通。
那么瘦马窈儿的用处是什么?
或许她当初有幸逃过一劫,凫水过江,而后躲进山中,直到数日后被官府找到,为了不让其说出真相,按察司便伪造证供,而后逼死窈儿。
可依方伍元所说,那日出现的窈儿有孕且月份不小……且不论陈茂良是否会将她送给王攀,单说她逃脱游船的可能性,那便微乎其微。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那日游船上的窈儿,同样死在青焰帮手下,只是江水湍急、尸首难寻,而按察司为了掩盖此事,便抓了个假窈儿,瞒天过海、罗织成案。
至于按察司抑或是浙江官场高层,如此急于将王攀之死定棺盖论成酒后意外,多半是想掩盖治下民愤四起、矿工起义的事实。
毕竟,民变虽然可大可小,可到了杀死御笔钦派的矿监税使的地步,也足够朝廷震怒。
到那时,若是朝廷降下责罚,拔出萝卜带出泥,可不止是渎职那么简单了。
而王攀虽贵为钦差內监、皇帝身边红人,可他既无世家背景,又无朋党比周,背后能依仗的也不过皇帝一人。
王攀再得用,也不过天子手边一把趁手的工具。刀刃折了、锈了,换一把就是,谁又会深究他的死因?
故而他反复告诉自己,王攀案里,三个死者的命都无关紧要。
这一点,他明白,按察司也明白。
皇帝真正在乎的,一是浙江上下是否结党营私、沆瀣一气、欺上瞒下;
二是王攀为他搜刮的银子,有多少进了皇宫内库,又有多少进了底下人的私库。
沈不器后知后觉,这念头实在有些大不敬,忙打住思绪。
他沉吟片刻,道:“有苏氏的账册,邱仵作的手札,这案子确已明了。”
“不过……”
他有些迟疑,总觉得这一切都太过顺利,冥冥中好似有一根线牵引着他往前,而他却在不知不觉间,遗漏了什么。
看着眼前众人难掩欣喜、干劲十足的模样,沈不器只能压下心底的不安,温声道:
“既如此,便劳烦二位先生再与我投身书山书海中,厘清线索,尽快了结此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