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苏婆子从前耳提面命,手是妓子第二张门面,再漂亮的脸,配上一双丑手,也叫男人倒胃口。
故而就算写字练琴长了茧,也要用剪子细细刮去,日日抹上脂油,小心呵护。
而眼前这双手,狰狞的伤疤横在手心,指尖覆了一层薄茧,虎口布满细小的口子,手背被风吹得皴裂。
这是苏婆子口中的“丑手”,也是她数月来砍柴烧火、下田劳作、蹩脚地学着缝针补衣的手,是她不必再靠卖笑讨男人欢心才能得口饭吃的底气。
难道要抛下这一切,继续朝不保夕的日子么?
就算勉强逃过官府捉拿,离了静雪庵的庇护,在这世道,谁又知道等待她的是不是下一个翠莺阁?
宋云谣死死咬住下唇,浑身发凉。
她恨透了作践自己只为待价而沽,恨透了被人吃干抹净再转手贱卖,恨透了杀人后终日惶惶、东躲西藏!
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她的活路吗?
蓦然间,小院里一阵风吹过,背篓“啪嗒”一声倒地,药材滚了出来。
她目光怔怔,忽地想起贾管事的话。
“……冯家可是衢州大族,祖上曾管过盐务,最风光的时候,冯家人跺跺脚,整个江浙都要抖三分……”
“……后来虽不比从前,可烂船还有三斤钉呢,何况冯家?大师的胞兄,如今就在南京做官……”
电光石火之间,宋云谣忽觉福至心灵。
对啊,这里是静雪庵。
如今这世道,想要办个正经的尼姑庵,并非易事。一个尽是女眷的地方,若遇上歹人想要为祸,鲜有抵抗之力。
可静雪庵却不同。
从前庵堂香火旺时,歹人兴许还有几分忌惮;
可如今香火稀薄,此处还能日日清静、不受觊觎,不就因为得了衢州冯家的庇护么?
她又想起从前在画舫上侑酒弹琴时,就曾听席间大人们说过,当今太后好清修,不光在宫中有一座供奉佛祖的宝殿,还在宫外某个寺庙挂了名。
上行下效,因太后之故,各地县衙对佛堂寺庙都颇为礼待。
佛门乃清静之地,既有冯家回护、又有太后这顶高帽,衙门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又怎敢轻易前来拿人?
若她不是暂住此处的香客,是静雪庵的尼姑……
一个念头浮出水面,宋云谣仿佛终于抓住救命稻草,浑身血脉鼓动,心脏砰砰直跳。
禅房后遥遥传来木鱼声,她迟钝地望去,才发现院角那扇通向竹轩的小门虚掩着。
法真在竹轩吗?
一股冲动作祟,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推开小门,朝后山飞奔而去。
待她跑到竹轩,金黄的余晖正巧落在佛祖莲座上。
佛堂内,法真跪坐蒲团之上,默数念珠,诵经坐禅。
在她头顶,燃灯古佛宝相庄严,手持明灯,垂目观心。
宋云谣停下脚步,呼吸急促,胸膛起伏。
法真听到声响,侧头看来,不禁诧异:“宋施主?”
“今日在城中可还顺利?”她起身走来,不紧不慢道,“辛苦你与庄姑娘了。”
宋云谣喉头发紧,咽了咽口水,磕磕绊绊道:“住持,药材,我落在您屋前,忘拿了。”
“不急。可用过膳了?我们出去说罢。”
她作势要走,宋云谣急道:“住持!”
法真步子一停,神情讶然。
“我有话和您说。”
法真站在佛堂中央,摩挲着手中持珠,慢慢道:“施主但说无妨。”
竹轩内不见妙音踪影,空荡荡的佛堂里,沉默伫立着一人一像,等待她的话。
宋云谣深深吐一口气,捏紧拳头,面向佛像跪下。
“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她俯身叩拜,没有丝毫停顿,“小女一心皈依佛门,还求大师为我剃度!”
周遭一片寂静,话音落下,久久不曾听到答复,只闻屋内漏钟滴答。
她的额头贴在冰凉的石砖地上,半晌,终于听到头顶传来一道缥缈的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