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天,她准备烧火做饭时,常常就会在留有余温的灶膛里,发现山大王蜷缩着、安睡取暖的身影。
她将那肥猫一把捉出来,它也不动不叫,只掀起眼皮瞧她一眼,懒懒散散舔湿爪子,擦在自己黑灰的猫脸上,看得宋云谣又好气又好笑。
就这样东奔西跑一整天,待夜里回到寮房,看见桌上温热的滋补汤药、外伤的敷药,她才会陡然想起,这样的日子,其实是她用香火钱换来的,得掰着指头算。
山中日月长。
日夜听着静雪庵的诵经声、撞钟声、呼噜声,看盆中金蕊开了又败、山寺梅林红了又白,再揉揉山大王软绵绵的肚皮,一年翻过头,承安四十六年,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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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善远没有再送来滋补汤与外敷的膏药,宋云谣心中便隐隐明白,这是算香火钱的时候了。
她并没有将此事告诉兰姨。耐心等了几天,仍没见到药,便趁着夜色,独自一人去禅房找了法真。
夜色已深,法真对她的造访并不意外,照例给她倒了杯温茶。
宋云谣忐忑问起“香火钱”,法真却没有拿出账本同她算诊金药钱,反倒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广口瓷瓶,推到她面前。
在法真示意下,她稀里糊涂打开瓷瓶,只见里头盛着淡红的药膏,瞧着是凝脂质地,有股苦涩的药香。
“这是……”
“这是贫尼炮制的一味药,专用于烧伤。”
法真的目光落到宋云谣放在桌上的手。
她右手上有一大片刺眼的疤痕,手心连通指腹、一路蔓延到手背,是她当初在富春江的游船上,被灼热的香炉烫伤所致。
当时情况危急,逃命要紧,她只能用布条随意缠住,可之后几次落水,伤口反复沾染泥水,情况愈发糟糕。
直到她被兰姨救起时,小半只手几乎已经变成一块烂肉,恐怕要割掉腐肉才能保命。
万幸她遇上了医术高超的法真,敷了数月的药,新皮肉早已长了出来,如今只是瞧着难看一些、对冷热更敏感易痛一些,并不妨碍日常起居。
她听出法真的未尽之言,一时分不清心中惶恐多些、还是感动多些,又忧心诊金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忙连声婉拒。
“得大师医治,已是万幸,我实在不敢奢求过多。”
想起那时受过的煎熬,她真心实意地满足。
“大师你看。”
宋云谣举起手,在法真面前握紧又松开,即便伤疤延伸到了手指缝隙与关节,也并不影响她的动作。
“这样都不疼,伤口也不会裂开。我都试过了,拿筷子、做针线,都与从前并无二异。非要说的话,也就是握笔时手劲儿虽不如从前,不大好控制笔锋,却也不至于……”
说到一半,想起兰姨口中的宋家只是小门小户,担心多说多错,她连忙闭上嘴。
法真静静听她说完,似乎并未捉住她话里的缺漏。
“施主不必客气,这原就是老衲的不情之请。”她略作停顿,“实不相瞒,我想找位试药之人。”
“这药制成以来,只我一人亲身试过,虽有一定药效,却不稳定,药性也极烈。加之我天生痛感迟钝,同寻常伤患不同,姑还未给旁人用过。”
“大师给自己试药?这是何意?”宋云谣微微讶异,“您身上也有伤?”
说罢,只见法真将手臂伸到桌前,掀起宽大的衣袖,那皮肉松垮的小臂上,竟布满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烧伤疤痕,令人心惊。
法真放下袖袍,静静说道:“伤药易制,伤患却难寻。总要自己试试,才知道药效如何。”
宋云谣睁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自伤己身,只为研究药效如何。偏偏又这般凑巧,老天给了她一具对皮肉之苦并不敏感的身躯……
该说这是天命所定,还是她当真是菩萨转世,就如此慈悲无我?
她定定神,问道:“大师是想让我试药?”
她问得直白,法真轻声道,“老衲惭愧,是的。”
法真说完便垂下眼眸,宋云谣看不清她的神情,可思索一番,左右自己也不亏,还能继续正大光明待在静雪庵,何乐而不为呢?
她清脆开口,“这有何不可。”
宋云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错过了法真猝然抬起的视线。
法真劝道:“试药风险不定,施主不妨多考虑一二。”
“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真要论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法真沉默稍许,双手合十,朝她深深一拜。
“宋施主大恩德,贫尼没齿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