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声在她耳畔不断回响,她心中惶惶,四处张望,却看见迷雾中,另一个自己踏浪而来。
“她”面容扭曲、满目怨憎,死死盯着自己,口中的咒骂愈发尖利,恨不能生啖其肉。
宋云谣终于慌了神,转身就要逃跑,却被“她”拽住头发,狠狠拖进水中!
【——宋云谣,你怎么不去死!】
落水的一刹那,无数碎片涌入大脑,宋云谣猛然从回忆中抽身。
她终于记起,此行之地,等待她的并非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的好日子,而她也早已不是青田县暗娼的女儿。
她是翠莺阁里学艺的丫头,是江南商贾八千两买回家的瘦马,是背了两条人命的逃犯。
冰凉彻骨的江水将她包裹,她怔怔望着桐江的粼粼水波,现实与虚幻交织浮现,时间的尺度都变得缥缈。
恍惚间,她竟想不起自己为何在此,又为何落得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明明应当在青田县,从狭窄破旧、乌蓬漏雨的舴艋舟上醒来,清晨跳进瓯江微凉的江水中,寻摸两条比手臂还长的大鱼,去集市换一本旧书、半袋谷糠,哄宋鱼儿高兴。
又或是在杭州城,剪子巷深处的翠莺阁里,从生涩嘲哳的丝弦课上分神片刻,不去听妈妈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鬼话,嗅着西湖外飘来的脂粉香风,盘算何时叫上素梅,一同去院里摘石榴。
可那些日子,那些苦药汁里寻糖吃一般的日子,早已离她远去了。
濒死之际,她又看见素梅的脸。
素梅神情冷淡,一如从前在翠莺阁里的模样。
【窈儿,苦吗?】素梅问。
苦啊。
她无声回答。
【当真苦吗?】
她不想再回应,可闭上眼,素梅的声音又出现在脑中。
【没有灶台高就挡在宋鱼儿跟前,被人抓着头发,指着鼻子骂娼妇养的时候,不苦吗?】
宋云谣置若罔闻,任由身体不断下坠。
【被鸨母抓回行院,捆在树上鞭笞的时候,不苦吗?】
【被关进柴房,饿到神智不清,跪地乞食的时候,不苦吗?】
【被扒光裙子,学那些淫辞秽语、放荡作态的时候,不苦吗?】
温热的泪从她眼角渗出,转瞬消失在江水中。
可素梅的声音仍在脑中步步紧逼,愈发尖利。
【八千两,像货一样卖给陈茂良的时候,不苦吗?】
【为一桩银矿生意,又像货一样转手再卖王攀的时候,不苦吗?】
她浑身颤抖,情绪几近崩溃,终于在脑海中放声哭喊。
“苦!苦!没有一日不苦!你满意了吗!”
素梅蓦地收声,在她歇斯底里的哭声中,轻轻开口。
【那些日子都扛过来了,今日不过皮肉之苦,又怎么过不去呢?】
【迈过去,你就自由了。】
素梅的声音消失了。
宋云谣慢慢睁开眼,眼前仍是那水波,耳畔仍是如死般的寂默。前尘往事倏忽而过,而她有如大梦初醒。
她忽然意识到,她不甘心。
就算这条命再贱,她也不甘心啊!
不过刹那间,她早已僵硬的手脚遽然挣扎起来,狼狈地扑腾几下,终于找回身体的掌控权,拼命向上游去。
她的姿势僵硬滑稽,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身体早已到达极限。
可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双脚奋力蹬动,离那光亮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哗啦——”
呼吸骤然通畅,宋云谣破开水面,大口喘气。她在江流中艰难维持平衡,可浑身虚软,眼前一阵阵发黑,几欲栽倒。
危急之间,一根竹篙忽然伸到她面前。她扑腾几次终于抓住,被竹篙一路拖到江心的扁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