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恼片刻,宋鱼儿恍然想起什么,将手伸进衣领,慢慢解下脖子上那只旧香囊,放进女儿手里。
宋云谣低头看,香囊上绣了个模样拙劣到古怪的鱼儿。
她盯着那鱼,忽然笑出鼻涕泡。
“好丑啊,鱼儿。”
宋鱼儿看着她,惨白的嘴巴一咧,也嘿嘿笑了起来。
哑娘看呆了,捂着嘴,竟不知该不该哭了。
二人对着傻笑半晌,宋鱼儿身子一抽,呼吸猛然卡住,嘴角还挂着笑,皮肉却僵硬了。
撑着最后一口气,宋鱼儿死死抓住她的手,嘴巴张合,仿佛想说什么,用力得面目狰狞、眼球凸出。
宋云谣急忙将耳朵贴在她唇边,听着她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声音,干涩的眼睛里,泪一颗颗滚落。
她说,别哭,娘要去的是好地方。
嗓子眼里挤出最后一个字,宋鱼儿断了气。
几日后,哑娘帮她寻了个山头,埋葬了宋鱼儿。
宋云谣在坟头坐了一下午,没有哭,只是心里不停想,宋鱼儿究竟是谁?
她怎么生下的自己?她有家吗?她的娘在哪儿?
山风呜咽而过,没有带来答案。
翌日清晨,哑娘的男人带她进了城。
青田县的牙行小院里人满为患,男男女女都蹲在地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牙人行走其间,看两眼,分个甲乙丙等,交钱画押,便定了他们的去处。
轮到她了,男人有意将她说小了两岁,她长得瘦小,看着倒也不奇怪。牙婆虽眼尖,却只似笑非笑看男人一眼,并未戳穿。
牙婆身边还站了个婆子,头上簪花、浓妆艳抹,尖尖的长甲掐住她的下巴,又掀起她的衣袖、裤腿仔细打量,活像肉市的老板挑活猪崽子。
半晌,那婆子直起腰,朝男人比个了数。
男人喜不自胜,同她攀谈起来,宋云谣懵懵懂懂,只听懂了“念书学字”三个字。
她忽然想起宋鱼儿捧着书的模样。
不知哪来的冲动,宋云谣扯了扯男人的衣角,小声说,我愿意去,我想念书,让我去吧。
八两银子换一纸契书,她将自己卖给了那位簪花的苏婆子。
第二日,苏婆子将一伙丫头赶上船,要送她们去杭州。
刚上船,胆大的丫头问起杭州是什么地方。
苏婆子斜倚栏杆,神情懒散,抬起长甲摸摸鬓角,张口绣幄香衾、金银珠翠,闭口才子佳人、风月靡靡,将杭州说得天上有、地下无。
她们一群土丫头,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瓯江河对岸,一个个都听痴了。
就算听不大懂苏婆子的话,她们心底也明白,杭州,是顶顶好的地方,绝不是一个青田县可比拟的。
而她忍不住想,宋鱼儿去的“好地方”,比起杭州又如何?
杭州,算是好地方吗?
船动了,她望着逐渐远去的青田县,心跳砰砰。
可远处江岸上忽地冲上来一道人影,竟是哑娘。她跪在岸边无声哭叫,拼命向她比划手势,让她回来。
宋云谣冲到船边,朝哑娘挥手,高声喊:
哑娘,别哭啦!我去的可是好地方!
背后传来牙婆的笑声,宋云谣也笑起来。
她想,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怎么不是好日子呢?
笑着笑着,江上渐渐升起浓雾,身旁寂静下来。瑟瑟江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
【宋云谣。】
她听见有谁在喊自己,转身,船上的船夫、牙婆、丫头们都已消失不见,只剩她一人。
【宋云谣,你真蠢。】
那声音冰冷讥诮,还有几分熟悉。
【蠢货蠢货蠢货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