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丰沉默片刻,道:“方才宫里传来消息,废太子薨了。”
脑海中一声轰鸣,沈不器如遭雷劈,霎时僵在原地。
“薨,薨了?”
沈世丰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脸色从震惊错愕,变得空白茫然。
他怔怔问:“祖父,这算什么呢?”
废太子薨了。
唯一了解那桩巫蛊案实情的人就这么死了。
他甚至才刚刚入仕,刚刚触及权力的边缘,刚刚让朝廷重新记起李昌唯这个名字。
废太子死了,一切都白费了。
僵坐半晌,他忽然笑了,低沉喑哑。
“天意……”
他终于明白,祖父今夜铺垫已久的天意,究竟是什么了。
“回去吧,明日去和你爹认错,莫要伤了他的心。”沈世丰剪灭烛心,转身送客。
夜凉如水,沈不器独行月下,如同行尸走肉,不知怎么回了院子。
推开房门,地上俨然放着自己从绍兴带回的行李。
他慢慢坐到边上,掀开箱子,里面是李昌唯的手记,即便他细心修复过,仍旧墨迹模糊、纸张脆弱。
冰凉的指尖拂过那经年的书页,他嗅着窗外的丹桂芬芳,心中猝然悲恸。
李昌唯死时,也是秋天。
那时他不过十三,侥幸过了乡试。
十三岁的举人,何等稀奇!
自打放了榜,无论主考的京官、还是地方教化官,都轮番盛邀、宴饮不停。
今日扬州游船、明日钱塘揽胜,凡到之处,无不称赞他骥子龙文、前途无量。
在江南金桂的熏风里陶然数日,他返程归京。
甫一踏进城门,他便直奔老师府邸,却看见门外两个官兵、门上两张封条。他这才发现沈家人的欲言又止、满目悲凉。
他们告诉他,李昌唯死了。
老师不堪受辱,一根腰带缠脖,死在了诏狱。
死前只让狱卒给沈家人留了一句口信:让他安心乡试,旁的不必多说。
出乎意料的,十三岁的他很快接受了事实。
李昌唯死前没来得及定罪,加之在文坛颇有声名,沈家又四处疏通,朝廷终究留了几分薄面,尸身停在诏狱,并未直接扔到乱葬岗。
沈不器平静地收敛了老师的尸身,时局所限,只治了一场简朴的丧事。摔盆打幡的,也只有他一人。
虽说罪名未定,可朝廷还是查抄了李昌唯的住处。
他死时已年近七旬,穷翰林一个。朝廷将他租赁的两进院子翻了个底儿朝天,也只找到书卷数箱、现银不到百两。
至于沈家十年来的束脩、节礼,都被他换作香油钱,在佛寺里为沈不器供了一盏长明灯,为他祈福。
得知消息,沈不器连夜赶到京郊的妙法寺。
高台上放了三盏灯,他的名字,紧紧靠着李昌唯早已离世的妻女。
他跪在那三盏灯前,恸哭一夜,如梦初醒。
此后五年种种,在今日太子薨逝的消息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沈不器强忍情绪,手指不受控制地来回翻检着箱内书画,终于在摸到那件短衫时,泪水溃堤。
秋风割人眼,他痛得发抖,将脸埋进短衫中,嚎啕大哭。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