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姐姐心潮起伏半晌,禁不住多饮了两盏茶。待那股子雀跃褪去,旋即自个儿又反思起来……若是换了远大哥,只怕定会将老太太气个半死,偏生旁人还无话可说吧?
自个儿果然还是差了些火候。
这般想着,宝姐姐面上噙了浅笑,又禁不住思量起陈斯远来。忽而想起陈斯远早出未归,心下便是一荡:是了,他这会子说不得还在等着自个儿呢?
想到此节,宝姐姐哪里还坐得住?
当下起身观量,见西梢间里薛姨妈果然睡下,她便与莺儿低声吩咐道:“吃多了酒一时睡不着,你随我往园子里逛逛。”
莺儿应下,心下暗忖,姑娘这是惦记着那位远大爷呢。
主仆两个出了东北上小院儿,少一时自正门进了大观园。
刻下不过是戌时初,大观园四下零星挑了灯笼,隐隐有些萧索之意。
主仆两个方才往东兜转,行不多远便听得噼啪石子作响。刚好往怡红院去的拐角处挑了灯笼照亮,宝钗定睛观量,便见个身形弯腰拾了石子儿,随即奋力投掷,那石子儿高高抛起越过院墙,正落在后头的东北上小院儿里。
宝钗眨眨眼,暗忖这是实在等不及,干脆往自家丢石子儿了?
许是饮了酒,又因着恣意怼了贾母一回之故,宝姐姐见陈斯远顽童也似的行径,顿时掩口笑将起来。
一旁莺儿也忍俊不禁,四下瞧了瞧,眼见并无旁人,赶忙低声唤道:“远大爷快别丢了,仔细将姑娘的窗子砸了洞出来!”
“嗯?”陈斯远循声望过去,便见一主一仆俏立不远处,宝姐姐正掩口笑吟吟看将过来。
陈斯远哈哈一笑,将手中自假山上好不容易挖下来的拳头大石子儿丢在一旁,拍打着手便往前迎。
两方凑近,宝姐姐笑着屈身一福,陈斯远也笑着拱手作礼,旋即朝着莺儿瞥了一眼。莺儿也乖觉,径直将灯笼交在陈斯远手中,胡乱寻了个由头道:“我方才听水里有野鸭子,我去瞧瞧,劳烦远大爷照看着我家姑娘。”
说罢丢下灯笼一溜烟而去。
陈斯远与宝钗相视而笑,便又往怡红院而去。
陈斯远便问:“宝妹妹今日可好?”
宝钗比素日里大胆了许多,竟摇头道:“原是不好的,这会子却好得不得了。”
“哦?”陈斯远侧目。
宝姐姐便笑吟吟道:“老太太又来找茬,我点了两出曲目故意气她,她自个儿想不开,倒是气了个仰倒。”
“还有此事?”
“嗯。”宝钗便笑着将方才情形说将出来。
陈斯远留神倾听,待听罢心下唏嘘,果然与原本不大一样了!
那宝姐姐说罢,见陈斯远一时没言语,心下不由惴惴,道:“我……是不是太过恣意妄为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说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公羊之说未免太过,不过夫子所言总没错儿。宝妹妹今日此举已得圣贤真意,又何谈恣意?”
顿了顿,又道:“这世间吹捧道德,初衷自然是好的……只是难免会有小人仗此欺压良善。宝妹妹那德行,不若用来待良善之人。至于那些不良善的,我倒是有一句糙话正合适。”他扭身笑看宝钗,说道:“放下个人素养,享受缺德人生。”
宝姐姐眨眨眼,缓了一会子这才掩口吃吃笑将起来,道:“哪里来的怪话儿?”
陈斯远笑道:“胡乱琢磨的。”
他不过随口一说,宝姐姐却动了心思。心下暗忖,是了,远大哥母亲早亡,其父不修德行,娶了续弦便对其不管不顾,其后又被续弦好生苛待……若是一直隐忍,只怕这会子早就遭了那歹毒继室的毒手,哪里还有今日情形?
想到此节,宝姐姐一双水杏眼莹润,不免带了几分怜惜。
陈斯远此时忽而合掌道:“是了,险些忘了去。”
说话间自袖笼里翻找出个锦盒来,扭身来笑着双手奉上:“贺妹妹芳辰,愿芳龄永继、隽华不离。”
宝钗接过,本待欲说不必如此费心,却因着陈斯远一句‘芳龄永继’犯了思量。
陈斯远见其咬着下唇思量,便道:“怎么了?”
宝钗便道:“你可知我身上有个金锁?”
“金玉良缘嘛,才进府就知道了。”
宝姐姐顿时嗔怪着白了其一眼,这才道:“我那金锁上,便有这么一句。”
陈斯远自然知道,只是这会子却故作纳罕道:“果然?我却不信,宝妹妹不若让我瞧瞧?”
宝钗略略为难,到底自袄中寻了个金锁出来。这金锁原本配着金璎珞,因此时天寒,方才将那璎珞摘了去,独留了金锁贴身佩戴。
陈斯远入手只觉温热,显是其上还残存宝钗的体温。借着灯笼照料,果然便见其上镌刻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字样儿。
陈斯远便啧啧称奇道:“妹妹好运道,我自小却没个和尚、道士路过时也送了物件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