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
此言一出,又逗得贾母好一阵开怀。于是到底依了凤姐儿的意,这二十两只算是添的,余下银钱自有公中来出。
凤姐儿离了荣庆堂暗自舒了口气,赶忙寻了王夫人计较。那王夫人却没多想,念及就算不是儿媳,好歹也是自个儿外甥女,这及笄生辰总要体面些才好。因是王夫人也拿了十两银子来添,只吩咐凤姐儿将场面张罗得热闹些才好。
凤姐儿领命而去,自是紧忙寻人操办。
转眼到得二十一日,这日宝钗早起沐浴更衣,用过长寿面之后自是往院儿前一般炷香、奠茶、焚纸而后四下行礼。
回得房里得了众丫鬟福礼,宝姐姐便笑着发了赏钱。谁知外间有人招呼莺儿,莺儿便紧忙去迎,待过了好一会子才回转。
宝姐姐纳罕着看向莺儿,莺儿便朝着其眨眨眼。宝钗顿时会意,暗忖那定是远大哥打发来的人,当着妈妈的面儿自然不好多说。
果然,待往荣庆堂而去时,莺儿得空便低声道:“芸香来说,远大爷一早儿便去给姑娘准备贺礼去了,说是让姑娘别急,这贺礼只怕要迟一些才送到。”
宝姐姐应了,心下却蹙眉暗忖,她又何尝在意过贺礼?看这几日陈斯远早出晚归的,定是为那贺礼费心。有这心思,便只是寻个寻常物件儿,她还能挑理儿不成?
这般思忖着,到得荣庆堂前,便见前头果然搭了个小巧戏台子。宝钗入内见了贾母,其后半日自是与一众姊妹耍顽。
待未时末,酒宴开席。内中不过两桌,自贾母以下,薛姨妈、王夫人、邢夫人、李纨、凤姐儿、迎春、探春、惜春、黛玉、湘云、邢岫烟、宝钗,连贾兰都没来,唯独宝玉安之若素地混迹其中。
至于陈斯远,自然不在宾客之列。
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命凤姐点。
凤姐儿见贾母越过邢夫人、王夫人偏生要自个儿来点,顿时犯了思量。这前头插科打诨一场,好歹将宝钗的生儿算是操办起来了,只怕老太太对自个儿心存不满,这是有意试探?
又念及王夫人不曾读书,便暗自动了心思,于是思量着点了一出《刘二当衣》。
薛宝钗霎时间就变了脸色!薛姨妈不曾读书,不知戏文里的门道,宝姐姐可是一清二楚!
那《刘二当衣》演的是裴度即将赴京赶考,路费不足,遣老仆裴旺到刘二当铺,典当衣物。刘二为富不仁,因姐夫裴度之前来当过一个金钗,利息还未结清,刘二便将衣物扣下,抵为利息。刘二装痴卖傻,插科打诨,六亲不认,扣下衣服,搪塞裴旺。
凤姐儿点《刘二当衣》,简直是当面骂薛家了。薛家可是开有当铺的,贾政便是薛姨妈的姐夫,跟裴度、刘二的关系一模一样。凤姐让刘二在台上丢丑,这与让薛家丢脸有何区别?
再看贾母,老太太果然欢喜不已,宝钗便知这是贾母存心借凤姐儿来恶心人。其意不外乎要赶薛家走。
宝姐姐可不是那等娇滴滴的女儿家,自打断了冷香丸,心下也是有脾气的。错非如今实在不好挑明与陈斯远之情,她又何必赖在贾家不走?
贾母赞罢,又让湘云来点。湘云虽小却也是懂事儿的,赶忙让薛姨妈、王夫人等先点。贾母便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她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她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她们点呢!”
此言一出,内中顿时哄笑。宝姐姐面上赔笑,实则指甲已然陷在掌心。
白听白吃说的是谁?这是生怕自个儿与妈妈听不懂,干脆指桑骂槐啊。
史湘云后,黛玉点了一出。然后宝玉、迎春、探春、惜春、邢岫烟、李纨等都一一点了,接出扮演。
一折折戏唱罢,转眼过了申时,眼看戏码不多,贾母便又命宝钗点。
宝钗方才多饮了几盏,这会子小脸儿红扑扑的,当下便笑道:“承蒙老太太爱惜,为我作生儿,我今儿就拿个大,一回多点两折。”
贾母自是笑着应承,宝钗便点了《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满床笏》。
这前一折戏文,字面的意思是鲁智深打死“镇关西”郑屠后在五台山避难——说来与薛家相类——因不遵守佛门规矩,被赶出庙门时的一段唱词,说的是鲁智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洒脱情怀与自尊。
内里意思无外乎她薛宝钗可没想过赖在贾家不走。
后一折《满床笏》说的是郭子仪七子八婿皆位列公卿、满门显赫,明面上颂圣捧贵,实则暗藏机锋——贾家看似满门朱紫,实则上无郭子仪这等匡扶社稷之大能,下也无七子八婿这般贤良。
说白了不过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内里不过是一泡屎罢了!
宝玉还不知内中门道,只撇嘴道:“只好点这些戏。”
宝钗笑笑没言语,他便讨了个就没趣儿。对面的黛玉依稀瞧出不对了,扫量浑浑噩噩的宝玉一眼,干脆也没放声。
少一时两折戏依次演起,贾母起初还乐呵呵瞧着,待那《满床笏》唱到一半儿,老太太忽而觉出不对来。
当下暗恼着瞥向宝钗,便见宝钗面色娴静,正浅笑着看向戏台。
贾母顿觉火气升腾,只觉终日打雁反被鹊儿啄了眼!原先只道宝钗是个惯会装模作样扮娴静的,谁知内里竟也是个不饶人的!
偏生这会子已然入夜,戏台眼看就要撤了,贾母就算想骂街也没了法子。老太太一时憋闷,脸色便愈发不对。
一旁湘云察觉不对,赶忙道:“姑祖母这是怎么了?”
贾母强笑道:“许是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之故。”转而又与薛姨妈道:“姨太太可是养了个好女儿啊。”
薛姨妈虽后知后觉,这会子也瞧出不对来,当下心中叫苦不迭,嘴上却笑着含混过去。
这内中除了几个小的,又有谁是傻子?王夫人不知是喜是忧,李纨鼻观口、口观心,凤姐儿更是心惊肉跳。
说来事端还是她挑起来的,若真有个不对,到头来埋怨岂不是要落在她头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