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邢岫烟不好说,那一旁的小尼姑篆儿便道:“陈大爷不知,那妙玉师父本姓常,其父罢官前官至巡抚,家中修的园子便是在苏州也是一等一的,内中奇珍异宝更是无算。
常老爷入仕前不过是个穷书生,家中不过几亩薄田,二十几年就生发成这般,谁不知那财货来路不正?偏那妙玉孤高,今儿瞧不起这个,明儿看不上那个。
姐姐迫于生计为寺庙抄书,她便说姐姐的字里满是铜臭!其后见了姐姐更是视若无睹……也就是姐姐脾气好,换了我早就啐回去了!她若真是个好的,那常家被查时,她何不将那些瓶瓶罐罐都送回去?”
“篆儿,住口!”邢岫烟叱了一声。
篆儿瘪嘴委屈道:“我为姐姐打抱不平,又没往外头四下传扬,怎么就成了错儿?”
邢岫烟叹息一声,扭头与陈斯远道:“让表弟见笑了。”
陈斯远只笑着摇头。
心下暗忖,原来如此!
想那妙玉孤傲高洁,定瞧不上邢岫烟这般为五斗米折腰。若只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就怕二人间的龃龉不止如此。
邢岫烟再是大度也是个有脾气的,你妙玉靠着其父为官时贪占的民脂民膏自诩高洁,又能为舍了那些不义之财,看看你还高洁得起来吗?
说难听的,妙玉纯粹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转念一想,方才篆儿说常家被查……想来妙玉之父是因贪腐方才被罢了官?依大顺律,自当追赃罚银,常家生怕落得一场空,所以才将各色奇珍一股脑的给了妙玉,还打发了其往京师寻机缘?
是了!这般想来,妙玉身上定带了不菲财货,若谁娶了妙玉,那财货便成了嫁妆。如此看来,这妙玉进荣国府也不单纯啊,只怕有效仿先前薛家之意。
正思量间,前头传来响动,不待篆儿去瞧,便见邢甄氏嘟嘟囔囔推门而入:“亏得我多走了几家,不然还不被人唬了去?这般上好的皮子,怎么也值……唷!”
邢甄氏瞥见陈斯远也在内中,顿时笑容满面道:“远哥儿来了?要我说远哥儿就该常来往着,不然你表姐也没个人说话儿,不免有些孤寂呢。”
陈斯远已然起身拱手:“见过舅母。”
邢岫烟羞恼不已,红着脸道:“妈妈说的什么话儿!”
邢甄氏掩口笑道:“你们姊弟两个且说着,我……我还有些女红没做呢!”
说话间快步而行,待过穿堂时还往这边厢观量了一眼。
内中邢岫烟与陈斯远对视一眼,邢岫烟便羞得说不出话儿来。
陈斯远邀其落座,思量道:“难得来苏州一回,下一回还不知是何年月,总要将四下景致逛一逛。表姐若是得空,不若咱们一道儿游逛一番?”
邢岫烟低声道:“我自当尽地主之谊。”抬眼大大方方笑道:“不过我比不得远哥儿,只怕囊中羞涩、招待不周。”
“表姐这话就外道了。银钱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邢岫烟却惆怅道:“虽是带不来也带不去,可活着一日总要用。”
陈斯远赞赏之余愈发怜惜,不禁暗忖,这般好姑娘可不能错过。至于薛蝌……还是留待寻旁的好姑娘去吧!
于是往后十来日,隔三差五的,邢岫烟与陈斯远果然一道儿同游。或往寒山寺怀古,或往虎丘山登高,或泛舟太湖,或去山塘街采买。
陈斯远自是乐不思蜀,晴雯心绪却愈发低落。盖因一直不曾寻见其母下落。
陈斯远只能时时安抚宽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转眼已是冬月上,这日陈斯远正思量着明日约邢岫烟往何处游逛,外间便有婆子匆匆而来,道:“大爷,衙门来了人,说是抚台回来了,定下明日下晌见大爷。”
贾雨村回来了?陈斯远顿时精神一振。当下打发了婆子而去,又寻了小厮庆愈来吩咐道:“你往抚台衙门走一遭,寻了衙役仔细扫听,不拘得了什么信儿,尽快回来报我!”
庆愈应下,紧忙快步而去。到得下晌时,庆愈回返,寻了陈斯远道:“大爷,这抚台大老爷此番去扬州,将八大盐商拿下了四个,还将盐司衙门上下官吏拿了大半,说是当场就斩了两个,余下的尽数收押,留待抚台大人请了旨意再行处置。”
这才十来日光景啊,那贾雨村好凌厉的手段。扬州盐商素来为天家的钱袋子,每有所需,一众盐商定慷慨解囊。此时不顾情面拿下半数,一则是因林如海之故,二则……只怕也是因着今上隐隐稳住了朝局,这才有恃无恐的拿奉养太上皇的盐商开刀!
这般想来,那贾雨村岂不是接过了林如海的衣钵?却不知轮到自个儿还能剩下几分。
转天未时,陈斯远早早到了抚台衙门。门前小吏往内中通禀,不片刻出来个三十许幕友,与陈斯远见过礼后便道:“抚台如今正在待客,还请陈孝廉偏厅稍待。”
陈斯远应下,随着那幕友去了偏厅。待茶水奉上,那幕友自报家门,说姓章名芸璐,蹉跎科场,如今不过是个秀才。
陈斯远便问那幕友:“章幕友说的是西南官话,未知仙乡何处?”
那幕友自报家门道:“在下世居楚雄。”
陈斯远心下隐隐有所忖度,面上却不好说出来。此时贡榜王朝正值兴盛,催动周遭部族屡屡犯边,云南百姓苦不堪言,圣人数年前便遣南安王督一师边军守卫边疆。
奈何滇缅交界极广,一师边军只能四下救火,今上自然极为不满。再联想到贾雨村此人其后官至兵部尚书,此时又用了云南秀才为幕友,说不得早就存了借此升官的心思。
二人随口漫谈,那章芸璐极为仰慕陈斯远诗才,禁不住好一番夸赞。待过得半个时辰,方才有小吏入内道:“章幕友,抚台大人方才送客。”
章芸璐颔首,又略略等了片刻,这才引着陈斯远过二门进了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