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呦呦鹿鸣 搔首踟蹰
栊翠庵。
上更时分,庵堂里烛火昏黄,龙涎香残。
妙玉盘坐蒲团之上,手中却捧着本《会真记》的明代孤本,素手芊芊轻轻翻动,须臾到了最后一页。
妙玉看罢,心下暗自叹息一声,不禁低声诵道“娇羞解语,温柔玉生香”。
两个婆子业已安歇,此时吱呀一声,便有小丫鬟禅月端了水盆入内。
妙玉紧忙将那会真记孤本掖在蒲团下,面上古井不波。禅月到得近前便道:“师父,合该洗漱了。”
妙玉应了一声,窸窸窣窣自蒲团起身。小丫鬟禅月又推门而出去寻旁的物什,那妙玉便端坐菱镜前自行将妙常髻取下。
她心绪兀自不平,为那书中痴男怨女感叹不已,又自怜自艾,想起了自个儿身世来。
正待出神,忽而便有禅月急匆匆推门而入,面上惶惶不安,哆哆嗦嗦压低声音道:“姑……姑娘,鬼,鬼啊!”
妙玉蹙眉不喜,扭身呵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莫忘了,往后须得称我为师父。”
禅月哭丧着脸儿求肯道:“师父,真有鬼啊,不信师父移步一听究竟。”
妙玉见其面上不似作伪,便纳罕着行将过来,略略推开门扉,便有凉气扑面。
暮秋时节,蛙鸣虫扰俱寂,外间只听得风吹枝叶沙沙之声。妙玉正待呵斥禅月,忽而便有如泣似诉般、断断续续的声息传来。
妙玉唬了一跳!
翻过年来,她才不过十九,又哪里见识过这等古怪声息?当下心儿乱颤,见小丫鬟禅月战战兢兢扯了自个儿衣袖,这才强自镇定道:“不过是风声罢了,不碍事……”
话还不曾说完,忽而便有一声女子撕心裂肺也似的惊呼传来!
妙玉骇得身形颤栗,赶忙竖起一掌诵道:“唵班杂萨朵吽!唵班杂萨朵吽!众佛现金身。遮罗神。护罗神。念佛千遍。鬼离身。身离床。病离身。一切邪魔化为尘——”
此为金刚咒,可斩魔除障。
那禅月眼见自家姑娘不顶事,再顾不得旁的,哆哆嗦嗦便往一旁禅房寻去。须臾光景,便有两个方才睡下的婆子出得禅房,一个提了扫帚,一个提了鸡毛掸子。
慌乱着护在妙玉身前,口中兀自叫道:“哪里来的秽物,还不速速退去!”
又是一声女子惊呼,两个婆子原本面上惶惶,听得此声顿时面面相觑起来。
其中一人尴尬着瞧了眼兀自诵经不停的妙玉,讪笑着道:“这……姑娘这佛法怕是治不了此事哩。”
妙玉睁眼纳罕着住口,另一婆子便道:“也不知哪儿来的野鸳鸯跑到山门外快活来了。这等事儿姑娘可见不得,快快堵了耳朵。”
前头的婆子咕哝道:“八成是那位多姑娘……啧啧,也不知近来又与谁勾搭上了。”
妙玉原本面色煞白,这会子半是气恼,半是羞臊的红了脸儿,蹙眉撇下一句‘不知廉耻’,便逃也似的扭身进了房里。
两个婆子逮住小丫鬟禅月自是好一番揶揄、打趣,半晌方才放了其入内伺候。禅月也是乍闻这等事儿,虽也羞臊,却更多的是好奇。
可她也知自家姑娘素喜洁净,便略略道了恼,紧忙伺候着妙玉洗漱。待诸般停当,禅月耐不住困倦,虽也胡乱思忖了一番,不片刻便安睡了过去。
那妙玉却被乱了心神,一时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待迷迷糊糊睡下,跟着便是怪梦连连,半梦半醒间忽觉身下冰凉滑腻,妙玉顿时悚然惊醒。
待起身掀了被子观量一眼,霎时羞愧欲死!她自行寻了小衣换过,眼见炭火盆还有余火,便将换下来的亵衣一股脑的丢进火盆里。
火苗腾起,房中烟气四散。兀自酣睡的小丫鬟禅月被熏得咳嗽连连,随即揉着惺忪睡眼起身,瞧着自家姑娘道:“姑……师父,你这是——”
妙玉恨声道:“烧了,通通都烧了去!免得被那没起子的污秽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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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桥前曲洞口,先有陈斯远探头探脑观量一番,旋即扯了薛姨妈一路疾行,一径躲在方厦圆亭后的坡堤。那薛姨妈面上潮红将退未退,浑然不在意一河之隔提着灯笼巡视过来的婆子,只将脸儿贴在陈斯远胸口,仰起俏脸儿来,一双水润眸子心心念念都是陈斯远。
少一时,那巡夜的婆子进得曲洞里,又自内中回返,笑闹着又回返而去。
陈斯远轻轻松了口气,低头才见薛姨妈怔怔瞧着自个儿。
陈斯远展颜一笑,低声道:“寄居此间实在不便,明日须得拜会贵人,下晌又有鹿鸣宴,后日你可得空?”
这会子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薛姨妈只顾着闷声应下。陈斯远劳动半晌,酒意散去了大半,当下便领着薛姨妈过了白石桥,临到假山前方才请其先行。
那薛姨妈一步三回头,踱步一番,听得园子口有提了灯的丫鬟招呼自个儿,这才应了一声快步而去。
那寻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放心不下的宝姐姐与同喜、莺儿两个。
两盏灯笼照耀着,眼看薛姨妈无恙而归,宝姐姐不禁嗔道:“妈妈散心怎地忘了时辰,都这会子了还不曾回返?”
薛姨妈哂笑道:“方才见后头桂凋零了一地,不免有些睹物思人……是了,你哥哥可回了?”
那灯笼昏黄,不曾照清楚薛姨妈媚眼含春的俏脸儿,是以宝姐姐也不疑有他,只扭身缀后半步,与蹙眉与薛姨妈道:“莫提了,又是锦香院的人送回来的,也不知饮了多少!”
薛姨妈顿时不喜道:“这个不争气的,如今还在与曹家议亲,若此事传到曹家人耳里,这亲事哪里还议得成?”
宝钗颔首道:“听小厮说,此番是受锦乡伯之子相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