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的前程?什么前程?宝姐姐聪慧,立时便想起陈斯远先前所言。她心下怦然不已!便是因着薛蟠拖累,她方才忍下心绪,时不时服药压制心火,勉强与宝玉往来。
她心下存了青云志,等闲又岂会与宝玉那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往来?不过是形势逼人罢了。
先前陈斯远所言,宝钗深以为然,奈何却不知如何说服母亲。谁料陈斯远竟与母亲说过了,且母亲也隐隐意动。
宝钗那原本娴静的面容,顿时生动了几分,不禁问道:“我妈妈如何说的?”
陈斯远缓缓迈步而行,道:“姨太太自是顾虑重重,一则舍不得如今富贵,二则指望文龙兄承袭祖业。难啊……姨太太虽意动,不过只怕短时间难以转念——非得吃了大亏才会想起我那日所言。”
宝钗因着思绪万千,略略缀后了陈斯远半步,思量着苦笑道:“我家中情形,如今哪里还折腾得起?”
陈斯远却摇头道:“所谓不破不立,不然薛妹妹一辈子都要护着文龙兄不成?”
是了,薛蟠那混不吝的性子,又错以为有舅舅王子腾照拂,近来愈发无法无天。虽不曾再次殴伤人命,可在那私学里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之事可没少犯下。
这几日又与贾蓉厮混起来。那蓉哥儿又岂是个好的?不过隔着个私巷,东府种种传闻自是入了宝姐姐之耳。听闻那蓉哥儿在家中素来放肆,便是珍大奶奶身边儿的丫鬟也有染指。
还有传言贾蓉与贾珍的妾室有染……此言不知真假,可须知空穴来风必有其因。错非贾蓉放浪,又怎会生出这等传闻来?
与这般人厮混在一处,若只是飞鹰走马、提笼架鸟也就罢了,时不时便要往秦楼楚馆厮混。要知道薛家大房如今只薛蟠一个男丁,若是染了脏病,薛家大房来日无嗣,宝姐姐便是有万般能耐也万事皆休。
不说王家、贾家,只怕薛家各房就要将薛家大房撕咬得七零八落!
宝姐姐便思量道:“劳烦远大哥为我考量……这等事宜须得一步步来。如今家中营生凋零,日前我与妈妈商议着,先行将金陵各处的营生归拢发卖了。”
陈斯远颔首道:“此为应有之意,薛妹妹不妨与姨太太传个话儿,只看来日内府营生如何。若姨太太觉着还不错,我这里倒是还有旁的主意。”
宝钗顿时意动不已。能得燕平王赏识,还将海贸之事交给其打理,可见陈斯远极得燕平王信重。他既说有妥帖的营生,便是少赚一些,也总好过如今蚀本经营。
宝姐姐有心探寻是什么营生,却也知不是时候,便感念着屈身一福:“多谢远大哥。”起身后,又心生疑惑,不知为何陈斯远要替薛家考量。
此时业已到了梨香院门前,陈斯远停步,笑吟吟看着宝钗道:“命运风水之说虚无缥缈,若想改命,不过积阴德勤读书。我帮薛妹妹,一则是为积阴德;”
宝钗抬眼观量着陈斯远,陈斯远缓缓敛去笑意,轻声道:“二一则,也是不忍薛妹妹这般的女儿家委屈自个儿一辈子。”
略略拱手,陈斯远扭身而去。
宝姐姐略略失神,一径瞧着陈斯远进了隔壁小院儿,她也不曾收回目光。她从小到大,父亲在时自有父亲宠溺着,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自是得了一份偏爱。
她虽说不大读书,却因着其父之故没少翻阅,便是那四书五经也有涉猎。待其父过世,母亲当家,情势为之一转。
薛姨妈每日家要宝钗以薛家为重,处处为薛家着想,骨子里便更看重薛蟠。宝姐姐明事理,虽心下有些不平,却也听了薛姨妈所言,从此端庄娴静,再没了往日的恣意。
入得荣国府,耐着性子与宝玉往来,还要陪着笑脸儿四下与人交好,更要费心思仔细算计。错非不得已,谁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每每宝钗蹙眉,薛姨妈总会旧事重提,又劝其服了冷香丸压制心绪。几年下来,又有谁真个儿为她考量过?
想不到啊,妈妈、哥哥从未替其考虑过,偏生是个几面之缘的外人因着心生不忍,非但替她考虑了,还仔细谋划起来。
宝姐姐霎时间心下酸涩、眼酸,不禁红了眼圈儿。
一旁的丫鬟莺儿听了个囫囵,见宝姐姐红了眼圈儿,禁不住劝说道:“姑娘,那人都是浑说的,姑娘可莫要上当。”
宝姐姐顿时敛去酸涩,横了莺儿一眼。莺儿顿时心下骇然,暗忖自个儿这回又说错了?
正待道恼,却见宝钗忽而掩口咳嗽了几声儿。莺儿紧张道:“姑娘可是又犯了宿疾?我这就去取了冷香丸来。”
莺儿抬脚要走,却被宝钗扯住。莺儿扭头,便见宝钗虽咳嗽不停,面上却带了畅快的笑意。
“咳咳……有些呛风,不要紧……咳咳——”
压抑了数年,难得畅快一回,便是咳嗽又如何?宝姐姐抬眼观量,此时天高云淡,一片蔚蓝。又有早春的鸟儿成群结队回返,忽而噙了笑意道:“你去将我那纸鸢寻了来,待过几日天暖了,咱们便去园子里放一会子纸鸢去。”
莺儿眨眨眼,好半晌才回神应下。心下不禁暗忖,放纸鸢这等事儿,好似是老爷在时姑娘才会做。自打老爷过世,那纸鸢便压在了箱底,怎地这会子姑娘想起来放纸鸢了?
另一边厢,黛玉与贾母一道儿用过晚饭,便往碧纱橱里歇息。
眼看左右再无外人,黛玉便蹙眉与雪雁道:“往后少多嘴。”
雪雁噘嘴委屈道:“我不过自个儿嘟囔一嘴,谁知四姑娘耳朵灵,竟听了去。”
一旁的紫鹃哪里肯信?那陈斯远入府数月,何曾传出过表字枢良?紫鹃虽识字不多,可那西厢记的戏文也不是没瞧过,哪里不知定是雪雁那小蹄子帮着陈斯远与黛玉暗通款曲?
呵,这是想要做红娘啊!
紫鹃心下鄙夷,只当雪雁没能为巴结了宝二爷,退而求其次这才去巴结那陈斯远。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荣国府的富贵又哪里是一个书生比得了的?
旁的不说,当日姑娘进府时便被那富贵晃得处处小心,生怕行差踏错。陈斯远再有前程,总要熬个几十年才会起势吧?又哪里比得过宝二爷,与自家姑娘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姑娘过门好似回家一般自在。
眼见黛玉又叱了几句,随即便饶过了雪雁,紫鹃顿时挂心不已。心下转念一想,自家姑娘多愁善感,平日便喜爱那等有灵气的文字,别是被那陈斯远拐带了吧?
她这会子不好嚼舌,倒是暗自拿定心思,来日须得多往宝二爷房里走动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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