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很怀疑“爱不释手"的真实性,但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于是李惜愿美滋滋地将活揽了下来。
“裴老夫人既然看重你,你便当兢兢业业,尽善尽美将之完成,不可偷懒,可记住了?"她趁此机会向李渊敲诈了一批新笔墨,李渊应承的同时不忘叮嘱。
裴寂乃他至交,素以“裴三"亲昵相称,因而他对此亦殊为重视。李惜愿点头如捣蒜:“记住了记住了,阿耶放心便是。”万氏笑道:“出息了,竟能在几十人中脱颖而出,咱们阿盈是真的长大了。”
虽并不想长大,但她情知万氏是在夸自己,遂喜悦附和。李渊赞许颔首,从上往下端量她一回:“我也万莫料及,这孩子竞能替咱们增光。”
李小六出牙直乐。
与此同时,她也收到了来自欧阳询的信函。欧阳老师先扬后抑,在肯定了李小六未辜负期望辱及师门之后,话锋陡然一转,斥其为何已至晋阳这许多时日,不曾寄来一封书信。李小六慌忙搜肠刮肚找寻借口,提笔回完信,又予虞世南寄去一封问候,向其汇报近来的光耀事迹。
然而她到底还是未收到虞世南的回音。
李小六悻悻然以为虞老师朝务繁忙无暇分身,并不知彼方如何动荡,遭遇种种,此间暂略不表。
自长安至晋阳,一路春日醪浓,约略行过一月。长孙无忌勒缰下马,候在门口的侍者躬身行礼,又将马牵去一旁。步入这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塔内,穿过前厅,踱进正中,一座磅礴石壁倏尔映入目帘。
石壁下少年低首磨墨,其旁摆放一架木梯,女孩扒着墙面站立于上,矮稚的身影背向众人,小手攥握一支硕大的紫毫,正一笔一画于石壁上慢吞吞地书写文字。
「夫君,我早觉着杜郎君不错,可惜咱们……」脑际浮出李渊自长安启程的前日,他恰巧在李家作客,杜如晦前脚辞别出府,后脚便闻万氏与李渊闲话。「着紧甚么,阿盈尚且年幼,我李家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女儿。」李渊笑着视了眼宾位上的长孙无忌,嗔责万氏,「你也不瞧瞧这儿还有客人,休再将家事提起。」
“辅机来了!"正忙于为妹妹打下手的李世民陡闻足步声,抬首笑道,“我朝思暮想,可算将你盼来。”
“辅机哥哥!”
李惜愿骤而停笔回首,居高临下地冲他摇手。不想紫毫笔端沾染的墨汁随动作幅度滴落,溅至李二郎衣袖挽起的小臂。“你且看着些,莫要伤及无辜。"李世民取过绢帕擦拭,一面叫苦。“阿音何在?“未顾得上搭理闯祸的李惜愿,他复问长孙无忌。“阿音马车随后便至。”
语未竟,便见长孙知非抬足跨入,李惜愿瞳眸顷刻绽亮,兴奋挥手:“阿音一一”
冷不丁,又是一阵墨雨降落。
李世民无端被淋了两回,旋即取笔往砚中蘸饱浓墨,撩袍三两步爬上木梯,抬手便往她脸上抹:“一遍是无心,两遍可是故意了,看哥哥怎么罚你。“嫂嫂救我一-"李惜愿忙不迭窜下木梯,揪住长孙知非披帛,直往她身后躲。
“二郎!"李世民随后追来,长孙知非喝止,“你跟阿盈计较甚么。”“阿音不知,我这件衣裳乃是今日才上身,你且瞧瞧被小六污成何样。“李世民抱怨。
“这还不容易。"李惜愿凑上前,干脆利落地在他袍衫上添了几笔,拍拍手,“这样可比之前丑衣好看了不知多少。”众人视去,见她沿着沾染的墨痕画了朵墨荷,出水芙蓉,生机盎然,较原先委实更出彩。
“你说甚么是丑衣?"李世民却仍不依不饶。“略略略。"李惜愿再次躲于长孙知非身后,踮脚向他挑衅。长孙知非连忙从中调停,拽住李世民小臂,拉起偏架:“二郎莫要孩子气,我一路奔波腹中叫唤,咱们且去用晡食。”李世民避开闹市,择了家地处较为偏远的酒楼,且定了所密闭的包间,李惜愿正奇怪,他却道:“今日为兄还宴请了一人。”“我认识么?”
“不识。"李世民摇首,“在场者惟我识得。”那便是在晋阳结识的。李惜愿腹诽。
李世民手笔向来大方,将招牌尽数点了一遍,又唤酒博士端来一石美酷,酒李惜愿不感兴趣,惟目不转睛地盯着案上一道道添置的菜肴,写了一日铭文的小腹早已提出了抗议。
虽王氏家主兑现承诺每日设宴款待,然李世民乃识趣之人,坚称不用,同时为作补偿,每晚必带李小六吃一回外食。此店特色乃是鲇鱼豆腐,酒博士将陶盖揭开,鱼香味随雾气盘旋上升。望之青绿乃葱备,嫩黄乃姜末,红椒紫蒜,方形豆腐,沸腾的白汤中掩映灰鱼,光瞧着颜色便已赏心悦目。
李惜愿眼巴巴地注视着食盅,可李世民延请的客人姗姗未至,她再眼馋也不能率先动筷。
“怎么还不来?"足足盼了半个时辰,李惜愿神色怏怏地问。“莫急。"李世民淡然道,“狱规森严,不可随意进出。”“啊?"李惜愿怔住。
李二郎竞然请了个犯人。
“怕甚么,刘先生又非亡命之徒。"李世民瞥了眼下意识缩脖子的李小六,“其因受姻亲李密叛乱牵连,是故蒙受牢狱之灾。”“你若实在急不可耐,自可先食,想他亦不会怪罪你。"李世民又戳穿她小心思。
“等等也无妨,我也不是那般无礼貌之人。“她讪讪。万氏千叮咛万嘱咐她务必做个淑女,便需自觉向长孙知非看齐。刘文静于酒博士指引下进入阁子中时,甫推开门,便见女孩手托双颊,原先百无聊赖的神情顿然一扫而空,似是盼来救星,唇角朝自己咧了咧。李世民随即起身相迎:“刘先生快入座。”刘文静行叉手礼:“劳二郎久候,望恕刘某罪过。”“辅机,此乃晋阳令刘肇仁先生。"李世民复向刘文静介绍,“这位乃是世民少年好友,妻兄长孙辅机。”
三人见礼毕,李世民吩咐酒博士将阁门阖紧,刘文静坐入席中,意识到女孩一双眸子正朝自己转悠悠徘徊,不免扬唇失笑:“想这位应是二郎之妹?李惜愿观他姿仪秀俊,举止雍容,目光一时舍不得挪移。李世民不动声色地挪过半边身躯,将她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又伸手捅捅她,李惜愿方才如梦初醒,挠挠脑袋:“啊,刘先生真好……聪明,我就是二郎的妹妹小六。”
刘文静笑了一笑,眸中流出和蔼柔光:“二郎妹妹机敏聪慧,肖似二郎。”好会说话。
但面上仍是要佯作谦恭:“刘先生谬赞了,我哪里能与哥哥相提并论,哥哥比我聪慧过甚。”
懂事了。李二郎受用地拍拍她的小肩膀。
“二郎天纵奇才,神武雄豪,可比肩于高祖魏武,六娘毋须与他相比。”然而李小六不知是哪位高祖,也琢磨不出魏武,待回神时,三人已然进入正题,询问对于时局之所见。
瞧来刘文静韬略满腹,谈吐亦是口若悬河,李世民连连信服颔首,待他执以师礼。
叉了块垂涎已久的鲇鱼豆腐,李惜愿心满意足地咀嚼下肚,边将三人言谈在脑瓜里作出总结。
刘文静认为方今李密围攻洛阳,皇帝远在淮南,四野躁乱,若能高举义旗天下不难平定。况且而今许多百姓赴晋阳避难,若是聚集可得十万之众,如此乘虚入关,不出半年帝业可成。
然而李世民担忧李渊不愿松口,刘文静遂道,可与裴寂共同谋划,后者妙计频出,兼与李渊情谊深厚,不愁令尊无动于衷。晡食结束,饭菜俱落入李惜愿腹中,长孙知非一路舟车劳苦,此时终于得以饱餐一顿,惟余三位男子不知总共夹了几回箸,霸业王佐之道却论了一筐。归家后李世民照例先洗漱,回房后静倚胡床,等候长孙知非梳洗归来。他翻阅手中书籍,烛火曳动思绪,正闭目思索间,门吱呀一声骤开。一阵脚步声哒哒跑进来,李世民抬目视去,李小六伫立床首,朝他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
“哥哥,你能不能早点儿造反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