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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经了一天社日的散漫,李惜愿及时收起早已脱缰的心神,全力应对欧阳询的考核。
本以为自己会被关在书房里习练一整日,不料欧阳询披上外袍,唤仆役备马,竟欲携她出门。
直至李惜愿被带去一户朱门前,主人苏君与夫人素服出迎,虽姿态谦恭,然她注意到夫妇眼周皆蕴红痕。
自主人与欧阳询的交谈中,她方知原是这苏家小女儿玉华去世,主人悼女心切,请来这位书名最盛的欧阳太常为掌珠题写墓志铭。
主人见他身旁跟了一个面生女孩,讶问:“这位……是欧阳小娘子?”
心道欧阳公貌虽寝陋,女儿倒生得秀气。
欧阳询道:“此乃老夫徒弟。”
苏君心领神会,忽触及心中隐痛,望向与早逝爱女年龄相仿的李惜愿:“小娘子可要食些糕点?”
“不用不用,我才用过日中食,腹中尚饱。”她固然是个吃货,也知自己今日是来学习,分得清此刻的场合。
苏君颔首,领二人步入前院空地,揭开一块覆布,一面未经雕琢的石碑已躺卧于此。
彼时刻石需经三道工序,为撰文、书丹与勒石,书丹即为以朱笔于碑石书写,以便工匠镌刻。
欧阳询文稿早已提前写就,苏家主人览后亦颇满意,于是净手备墨,李惜愿赶紧乖巧站于一旁,屏息静观他落笔。
“虚拳直腕,指齐掌空,毋论动笔抑或收笔,笔锋皆需藏而不露,以含蓄为要。”初蘸墨时,欧阳询为她讲解。
动笔之后,他便心无旁骛,一切均由她独自领悟。
袍袖之下,风云际会,纵横跌宕,气象万千。
——女子玉华,盖洗马苏君之季女也。
瑶姿外照,蕙性内芳,既娴习于图史,且留连于音律。夫何美质,降年不永,竟致夭殁,春秋十有五焉。
纵内敛如欧阳询,亦不免为之嗟叹,待他书毕洗笔,忽听身后似有隐忍压抑的抽气声。
他诧异旋身,却见女孩眸色泛红,默默酸了眼眶。
“你为何而哭?”老者问。
李惜愿摇首不语,垂下脑袋:“没甚么,眼睛里进飞蝇了。”
待主人千恩万谢送客出府,视见苏君夫妇俱已自视线远离,她方揉了揉忍泪许久的瞳目。
“方才老夫唤你为何不答?”欧阳询顿住上马的脚步,转首望向她。
“我不想让主人和娘子听了难过。”
欧阳询默然。
“我只是觉得……那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十五岁就不在了,可是院子里她的秋千还架在树下。”李惜愿哽咽,“世事真是无常,上天太不公平了,她的家人一定很伤心。”
世上本就无公平可言,如若有,他又何至于满门受戮,孤苦伶仃。
他早在幼年时便参破了这个道理。
但他未嘲笑女孩的天真,老者抬袖伸手,欲拭去她颊上泪痕,可这般给予关怀的举止于他而言过于陌生,终究缩回指尖,改为轻抚她柔软的发髻。
“你可知老夫为何携你同来?”收拢宽袖,欧阳询回归正题。
李惜愿摇摇头:“我只知欧阳老师让我观您书写碑文,其中定有深意。”
女孩虽无知,神情却虚心得可爱。
欧阳询道:“老夫观你笔画金石味道过重,然每一收笔皆为下一笔之起笔,不可被静态字帖所蒙蔽。故而我欲让你亲眼观摹我如何运锋,令楷书笔势灵动,才是老夫初衷。”
“多谢欧阳老师苦心,我已经有些心得了。”
“是么?”欧阳询严肃,“回去后写一幅。”
“错了错了!”
晚霞染遍道旁杨柳长枝,老者与女孩各骑一匹瘦马,一前一后相伴而行。
暮日投落两道拉长身影,茉莉清香缓缓穿梭街巷,萦绕鼻息,洗过石板,拨动光鳞。
这正是大业十二年的长安季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