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圣人遣中官赐下米面、甘醪、蒸饼等物,全家谢恩毕,李世民便于五更时邀上好友,领着小妹妹一道出了门。
听她问及,李世民道:“小六有所不知,阿耶与欧阳公颇有交情,故此欧阳公意指收你为徒,并不是看在虞秘监与阿耶的面子上。”
好傲娇的欧阳老师。
李惜愿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那就是我凭着自身实力打动了欧阳公咯?”
她顿时心里乐滋滋,李世民挑挑眉梢:“虽是如此,比起为兄还是差了那么点儿。”
李惜愿不服,若说其他,她比不过哥哥尚且愿赌服输,但于书法这一项,她自认还是有一较高下的能耐,当即转向一旁的长孙无忌:“长孙郎君秉着公道评评,我和哥哥的书法谁更胜一筹?”
李世民攀过他臂膀,笑道:“辅机曾观我习练多年,自然会说是我。”
“恐怕要让二郎失望了。”长孙无忌弯起细长凤眸,视向他,“这回你略输一筹。”
李世民啧一声,拍了把他肩:“辅机但说实话无妨,小六又不会吃了你。”
“休要怀疑,我所言皆出于公心。”
好家伙。
李世民无视妹妹得意瞳目,又偏头望向一道同行的侯君集与段志玄:“侯兄,段兄,你们如何评价?”
侯、段二人倏然被点了名,顿时面面相觑,两位只在军阵行伍之事上心,俱对书法一窍不通,但秉持着爱护小妹妹的原则,当即异口同声答:“二郎不必再问,自然是小六更胜一筹。”
李世民何尝吃过这等大亏,眼见铁杆们接连背叛,正欲再寻人为自己正名,忽发觉身侧李惜愿挣脱了自己牵握的手,如一只小鹿般向前方柳树下奔去:“房先生——小杜先生——”
“小杜先生今日的玉玦好好看!”双腿定住,目光触及杜如晦腰间悬挂的佩饰,李惜愿眸中一亮,“先生是在哪个铺子里购的?”
闻言,杜如晦将玉玦捧起予她端详:“此乃蓝田之玉,杜某有一友人于东市经营玉器铺,正是从他铺中所购。阿盈若喜欢,可赠作你的生辰之礼。”
李惜愿忙退后一步别开视线,连连摇首:“谢谢小杜先生,但还是配你更适合。”
她从不白受别人的贵重馈赠,还礼还不起很麻烦。
话音未落,尾声淹没于路过巡行的彩车喧哗之中,但见其车以宝盖幡幢为装饰,上立社日所祭祀的神主塑像,前后有舞狮蹈龙簇拥,环有踩跷奏乐,伴着铿然鼓钲与欢快笛箫,诸般伎人杂耍引得多方目光追逐。
此把戏甚是新鲜,众人不由伫立原处观看,待彩车消失于尽头,皆觉腹中饥饿,李世民遂道:“我们不若寻个安静食店落座饱腹,也好稍作休整。”
“好——”李惜愿第一个表示赞同。
今日农家俱不用做活,因此酒肆大多宾客盈门,想找一处有大桌空位的并不容易。
众人逡巡了半日,终于寻得一方场所,却仍算不上宁静,周遭皆是交流播种收成与家长里短的乡民,说至尽兴处,酒酣耳热之际难免高谈阔论,音浪一阵盖过一阵。
侯君集方欲开口抒发胸中志向,声响却被压过,不免气恼拍案,李世民瞧出他心中不忿,忙为他斟酒把盏:“侯兄,市井琐事细听来也别有兴味,不如静下心聆听,旁的话题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再叙。”
李世民又朝李惜愿的方向掠了眼,不要口出狂言带坏小朋友。
侯君集这才收敛怒容,仰脖一饮而尽。
不过李惜愿并不关心他们在眉来眼去些甚么,只顾着埋头品味堂倌刚端上来的葱醋鸡,搭上黄精粥煨猪肘。
两样配着吃风味刚刚好,鸡肉色泽红亮,外皮爽脆而肉嫩,闻之葱香浓郁,柔和的醋味增添了别样层次,口感愈发鲜美。
粥乃黄精煎汁后与粳米一同熬煮,煨以猪肘,加之冰糖调味,皮肉与胶质俱炖煮得软烂,几乎一嚼便可脱骨。
李惜愿端着碗食得心满意足,她的吃相虽经万氏纠正过多回,亦不改本性,仅仅懂得遮掩稍许而已。
待她终于舍得从碗中抬眸,眼珠子一瞟,正瞥见侯君集郁郁不得志的表情。
未加思索,李惜愿夹了一筷子鸡腿搁他碗中:“这个好吃,侯阿兄别不开心了。”
话音刚落,觉出只照顾他一人不妥,秉着一碗水端平原则,她想到众人皆是食量如日中天的年轻男子,恐大家吃不饱,莹亮双目环顾满桌:“大家都来尝尝这道葱醋鸡,我再去点两个菜,今日这顿我来请。”
杜如晦笑道:“怎好教阿盈破费?”
李世民却心安理得,任由她跑去大堂,挥袖止住杜如晦欲追出动作:“我家小六被欧阳公收作徒弟兴奋得很,各位莫要跟她客气,须知她零用可比世民还宽裕,最近委实大方十足。”
长孙无忌视了眼正扒着柜头和酒博士交涉的李惜愿,不过浮光掠影,须臾收回目光。
那日的偶遇于脑际一闪而过,当时女孩尚且沮丧不已,如今却因夙愿得偿而欣喜万分。
她是如此率真,失望时不加掩饰,一高兴便欢脱至此,似是一块打磨澄亮的铜镜,心情悉数表露于脸盘。
这块铜镜亦照出了他的反面。
他还从未睹过精力这般鲜活,这般富于生机的小姑娘。
“辅机在想甚么?”见他注视醅中绿沫,恍然未觉耳畔嘈芜,李世民不禁投来探寻目光。
“无甚。”他若无其事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