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风险对冲
贝拉偏头躲开那挑衅的手,取个新杯子,给自己倒上茶。“希斯克里夫,你知道么?当我坐在客位等人倒茶时,不管桌子有多宽敞,都感觉很窄。"她从容品口茶水,放下,“只有坐上倒茶分茶的主人位,才会看这桌子可亲。”
“贝拉,少拿腔拿调,直接说你什么意思。”贝拉看眼会客厅外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正色道:“希斯克里夫,昨晚的话我反悔了,你不想复员入伍,就自己去和康沃利斯说,大不了印度驻军的订单我不要了,也绝不为了赚钱,为你所制,受这样的窝囊气。”希斯克里夫双肘撑桌,身体前倾凑近她,交叠起手支向下巴,因动作绷紧的布料,透出紧实的肌肉线条,让这本该慵懒的姿势变得侵略压迫。“贝拉,你真以为,我去得罪康沃利斯,只是失去印度驻军订单?"低沉的嗓音,压得更低,“首相威廉·皮特、二把手亨利·邓达斯、将军查尔斯·康沃利斯,是托利党铁三角啊,他们是一体的贝拉,明白什么叫,一体么?”“一体又怎么?大不了邓达斯也退了海军订单,枢密院政采这条销路,我不做了。”
“大不了退订单,"对面的人发出一声狞笑,“哈,贝拉,你还真是天真。被辉格党称为′英国独裁者'的邓达斯先生,可不是有底线的康沃利斯,他没有任何家族助力,是全凭个人狠辣手腕寒门逆袭的。没了康沃利斯的面子,你觉得他是会找个罪名把我们送进去,直接吞了这批海军服,还是好心地退订单呐?”贝拉的呼吸急促而断续起来,目光失焦,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将要吞食她的深渊。
“我可以自己说,贝拉,无非就是得罪康沃利斯,再被邓达斯整死嘛,怕什么,"希斯克里夫伸出戴戒指的那只手,覆上她的,噙着恶劣笑意,“反正去地狱的路上,也有你陪我。”
骨节分明的大手宛若盘踞的蟒,缠绕收拢,箍死想要抽离的掌中猎物,有力的手指强插进她手心,与她交握在一起,贴得不留一丝缝隙。挺直的脊背渐渐无力,就像已知死局的猎物终于放弃挣扎。“希斯克里夫,怪不得,你能攀上这种级别的权贵,原来是物以类聚,同类相从。”
“恩,邓达斯先生确实说过,我和他很像呢。"希斯克里夫那深陷的凶眼柔和下来,摩挲着她烫红的指尖,哄道,“别怕贝拉,只要你乖一点,我会保护你的。”
贝拉深呼吸好几次,才止住颤抖,她用还自由的那只手拿起水壶,顺时针注水,将头冲茶倒给希斯克里夫,做个请的动作。按照那份文化说明书,这是赶客的意思。
进屋的巴林爵士,与沉着脸出内间的希斯克里夫,擦身而过。“没事吧贝拉?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巴林坐在贝拉对面,递给她一张纸。
“没事,爵士。”
手缩回桌下抓了把裙子,将掌心的汗蹭掉,才又伸出。那是一份很详尽的风险解决建议,不仅将今天车间讨论过的都列了出来,还有一些未提及的,比如怎么防止蒸汽机爆炸,爵士的建议是加装铸铁安全罩和铅制易熔塞,这样温度超标可以自动泄压,以及预防厂内职工泄密、应对工人事故、宗教势力反对等等。
“巴林爵士,冒昧问一句,您是不是在纺织领域深耕过?这简直是我见过最专业详尽,又能落地的风险建议了。”
“是的,贝拉,我从事过纺织、染料、胭脂、煤炭、钻石等多个领域。”“原来如此,"贝拉点点头,神色复杂,“您这么珍贵的实践经验,竞然愿意无偿分享给我,这种格局和慷慨,真是叫我既感动敬佩又.……无比惭愧,因为我,我可能不一定值得您如此厚意和…期待。”“贝拉,我看得出来,你值得。”
“爵士,谢谢您的认可,我.……
来客中最严肃的绅士,用一种最细腻的目光,打量着欲言又止的她。“贝拉,太阳快落山了。”
“是的,爵士,七点半了。”
“但太阳并未真正消失,贝拉,它还会在别的地方升起。“他轻轻叹口气,语重心长道,“想要太阳永不落下,就必须同时拥有相对之地。哪怕此地即将陷入黑暗,也不能令其失守,因为只有黑暗之地稳固,你才能在光明之处收获。这才是风险对冲的真正奥义,贝拉。”
令黑暗之地稳固,才能安心去光明处耕耘。“哈,谢谢您爵士,真的,我…"面对恶意地威胁扛得住,但面对善意的良言,她再也忍不住,一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下,“对不起,让您看笑话了爵士什么也没说,只是递上了手帕。
门厅巴洛克烛芯水晶灯下,夫人亲昵地搂着贝拉。“噢亲爱的,因着索恩和你盛情地招待,这趟我们十分开心,但愿我们下次再见不会太久。”
“等我去了伦敦,一定先去伯爵府拜访。"贝拉示意身后捧着长木盒的仆人近前,“夫人,小小的告别礼物,还望您别嫌弃。”精雕紫檀木,阴刻着中英双语'锦绣芳华。开盒的刹那,檀香丝丝沁出,与蚕丝清气交融,暗色绸缎衬底上,垫着半透的素白棉纸,让人恍若跌入古色古香的梦。“贝拉,这也是布料么?”
“是专门为您定制的布料,夫人,因为工艺复杂,也就只织得出这一匹。”她接过仆人递来的白手套,戴上,取出布料,展开至两个花位处。烛火流光静淌在织造精美,绚丽鲜亮的锦纹料面上。夫人捂着不自觉张大的嘴,因太过惊艳而失语。“这块料的图案是忍冬,叶脉走向严格遵循植物经络处理,叶基三纬交织局部减经,形成自然凹陷,叶中斜纹加密,叶尖长抛绞综。布料是3.5米的幅宽,一般衣服都足够了。”
“上帝啊!"夫人终于回过神,小心翼翼摸了摸,布料随她动作晃动,“亲爱的贝拉,这匹布仿佛在说话,谁又舍得对它下剪刀呢?我要腾出一间房子,专门存放它才好。”
爱不释手地端详了很久,直到德比伯爵走来催促,才放回盒中。众人都来到院中,与德比伯爵夫妇寒暄告别,目送其上马车,离开。康沃利斯送完德比就径直回去了,其余人留下送巴林爵士和莫宁顿伯爵。巴林和几位打过招呼,上了马车,开着的车门下,莫宁顿伯爵对女主人贝拉道:“我们要暂时告别了,贝拉小姐。”“万分感谢您和巴林爵士百忙中,拨冗莅临,这种鼎力支持,我感激不尽,祝您一路顺风,伯爵先生。”
莫宁顿笑笑,意味深长道:“祝你自由快乐,贝拉。”两人的马车一走,威尔金森就向会客厅而去了。贝拉定在原地,看着大门外的落日失神。
身侧人贴近她,耳边传来嘲弄地嗤笑。
“百忙之中?没有比他更闲的伯爵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能在英格兰呆这么久么?因为他在都柏林上议院的朗福德选区代表身份,很快就要因选区争议失去了!也就是说,他很快连议员都不是了。”“贝拉,你在不舍什么?不过是一个出身没落家族的废物。”贝拉看向他,“希斯克里夫,有句话,叫风水轮流转。你不过一时得势,有什么好得意忘形?当下际遇非为准,以后通达未可知,二十年后,你会连给韦尔斯利家族提鞋,都不配。”
面无表情,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个既定事实般寻常。灰绿的眼睛在夜幕下进发出怨毒的光,“伊莎贝拉,你给公司起名字的时候,德比伯爵还没开始研究他那永生花吧?可夫人猜错时,你是面不改色就认啦!你就是这样虚伪的人啊,难怪竞会喜欢,一个同样虚伪的,靠嘴皮子的花架子!”
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怀里,“不管二十年后怎样,你现在只能,乖乖地当我的未婚妻啊!"手指蹭向她手心,插进她指缝与她十指交握。太阳彻底被黑暗吞食,草坪上高大挺健的男人,牵着冷艳的红色倩影,令她亦步亦趋地跟紧。
“索恩,正说你呢,快坐,"会客厅长绒沙发上,康沃利斯指指旁边的二人位,“专利问题你怎么想的?要申请就趁早,好赶在去印度前批下来。”“恩…”“不申请!”
无视身侧如有实质的目光,贝拉肯定道:“玫瑰工厂不会申请任何专利,勋爵阁下不必再操心此事。”
“贝拉,你这是妇人的意见,看不到长远,就像爱德华在厂里说得,不申请,被人窃取了技术,你打算靠什么赚钱?枢密院的采购也不能都照顾了你们呐!那时索恩也不在,你打算怎么把厂子办下去?”“保密工程我会做好,您不用操心。即使不申请专利,只要将纺机组装、纱锭调试拆分为独立工序,关键齿轮组采用非对称齿形,足够预防逆向仿造。”威尔金森:“是模仿钟表匠防伪手段么?”“是的。在此基础上,所有接触机器的,也都签了保密协议。”“那这样其实还好,”他点点头,“可以再预留出技术暗门,埋入冗余参数,防止模仿者直接复制。另外,记得把核心零件铸造模具销毁。”“谢谢提醒,我早就做了。”
看着态度疏离的贝拉,威尔金森欲言又止。希斯克里夫松开被他半揽在怀的人,起身对康沃利斯道:“我上去换身衣服,总督阁下,让贝拉和威尔金森先陪您一会儿。”“恩,去吧。”
希斯克里夫背对康沃利斯看向那双蓝眼睛,挑起眉毛。伊莎贝拉,知道我走后,该干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