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今朝且试蹄临雪
陆安私底下早就对这一天做了排练。
于是,柴稷便看到,陆九思行过来时,初时神态自若,当看到他的脸之后,面上不受控制地浮现了惊讶之色,整个人都难得地愣了一下,虽说很快便反应过来,赶忙上前行礼,一副有礼有节的模样,但还是禁不住地在起身时视线又往他面上飘了一下。
柴稷自隐瞒身份起,就等着这一刻一-微服出巡不就是等着自己揭露身份时,看到别人震惊、震撼、不敢相信的模样吗,陆安的反应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恶趣味,面上笑容便也更深了。
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问:“九思,今日你乃见朕,觉朕如何?”陆九思答:“臣不觉如何。”
一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纵然陆安还是白身,面对皇帝也能自称一句臣。
面对这个答案,柴稷微微挑眉,其余人身体微微发僵,略带佩服地看了一眼陆安。
难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吹捧一下官家吗,要说官家身带龙虎之气,之前还在想一个大王都如此有皇家威仪,不知官家又是何等贵气人物,今日才一解心中疑惑,原来不是申王有皇家威仪,实乃面前人就是天子,纵然作了伪装,也难掩身上煌煌天子气。
你陆九思一句“不觉如何”……真真是恃宠而骄,不怕官家生恼啊!柴稷确实没恼,他顺着这句话自然而然地问:“怎如此说?”陆安道:“臣见申王,自然是以对申王的视线看申王,臣见官家,自然是以对官家的视线看官家。既然昨日臣见的是申王,便不能以昨日之想说今日之事,今日臣见官家,不过一面,又怎能去言说觉官家如何?”柴稷哈哈一笑,上前揽了陆安臂膀,将之协进衙门中,只余下一句话给众人:“九思真君子也!”
只有真君子,才不会一个照面,便以“第一印象”去审视别人。但房州知州私以为,官家就是爱之欲其生,哪怕陆安来一句“见官家如见山岳临渊,磅礴之气于臣心中激荡",官家也会大笑着,说朕心甚悦。一一别人这么说就是阿谀奉承,但心尖尖的贤才这么说,那当然是贤才慧眼如炬,大方喜人,想到什么说什么,不会为了他人目光而矫饰自己的话语。房州知州跟着官家进了衙门,第五男也跟了进去,其余侍卫守在门口,避免旁人闯进。房州大小官员以及治县知县见到此景,就识趣地四下散去,继续忙活赈灾事宜了。
柴稷一坐下,便顺势将陆安拉着坐在他身边,随后他皱着眉头看房州知州:“这次针对豪绅是怎么回事?你身为一地知州,怎做事如此不知轻重?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太粗暴,若朕此次不现身,豪绅闹事,你欲如何收场?”皇帝私底下一般不会说“朕",依然是“我“吾”这么说,当他非公众场合口中说“朕"时,就要注意了,此刻你面对着的是“君”,而不是柴稷。房州知州忍不住腹议。
这件事明明陆安也有份,兴师问罪就只对着我来是吧?但人家是皇帝,房州知州只能默默把计划全盘托出。柴稷听完之后,夸道:“确实是好计!此次竟是我冲动了。”房州知州忙否认了后半句,又奉上溜须拍马之词:“官家之决断才是英明,臣的计策还有瑕疵,不外乎一个′赌"字,幸得官家这雷霆之势,才使臣这一计十全十美。”
柴稷不置可否。只道:“我还有一惑一一倘若那豪绅宁可不要免徭役,也不愿此次征召民夫所清理的农田没有自家一份呢?”房州知州闻言,便道:“臣亦有此一惑,幸得九思告知臣,此乃明赏暗逼,分化豪绅之策。”
“官家容禀一一”
“豪绅如今群情激奋,将己身与他人拧为麻绳,可群众有百人便有百心,总有人会为了免除徭役而接受官府的作为。不需太多,哪怕只有两三人,便能立为表率。”
“贪田者失名,弃利者得誉,其联盟必从内溃散。”“而在寻常百姓眼里,免除徭役实在是极为优厚的条件,若豪绅拒绝接受,那便是不识好歹,吾等在道义上便占了优势,再对豪绅发难,就是师出有名,民众只会视豪绅为贪婪小人,而非怜悯豪绅受难,与豪绅同仇敌汽。”“如此,谁仁谁暴,谁蠹谁贤,便如白帛染墨,再也遮掩不住。”其实就是:以“优厚条件"诱使其陷入两难。接受则利益受损,拒绝则授人以柄。
柴稷越听眼睛越亮。
他对陆安很有信心,但心中难免还是有所顾虑,怕陆安经验不足,想着要不要让他先接点小事练练手。这次一看…分明步步谨慎,行事老辣,实在难以想象此人才十七岁。
渔夫撒网兜了龙王,柴稷竭尽全力才压制住自己上翘的嘴角。或许这次他来房州的谋算,可以与陆九思私下一谈了。“既然尔等心中已有计策,便放手施为吧。朕替二位爱卿掠阵。”柴稷这般说完,陆安立刻起身,后退几步,与房州知州一齐躬身行礼,随后告退,去继续布置后续事宜了。
只陆安临走前,被柴稷叫住,说:“待豪绅事了,你去赵松年那道观中寻我。”
陆安拱手:“唯。”
柴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陆安步步踏前,从容不迫的背影,突然敲着扶手吟道:“世间都言虎豹凶,怎知麒幼角初茸?今朝且试蹄临雪,来日折摧金芍容。”堂中唯有第五勇听得此诗,只觉胳膊上连片鸡皮疙瘩生起,心里将陆安的地位提得更高、更高了。
大
不出房州知州和陆安所料,免徭役这话一出,豪绅之间的结盟不攻自破,民间声势也调转了方向,都言官府心善。哪怕有反对的声音,也被扑灭在汹汹波潮下。
这事解决了,陆安立刻去找了官家。
官家也不管规矩,笑着招手让陆安与他同座,惹得守门的侍卫忍不住侧目。随后,门关上,侍卫走得稍远,却又能时刻保卫官家安全。柴稷开门见山:“九思可知,我派第五勇来房州,是想让他查一查保康军吃空饷之事。”
保康军一-乃至整个大薪,军队吃空饷已经是一个普遍的行为了。一个小队一百人,朝廷会发一百人的钱粮份额,但实际上那个小队只招三十人,剩下七十人的钱粮全被军官吞了。
这就是吃空饷。
而且,还很难被抓到实际证据。天底下别的不多,就是人多,朝廷一派人查,军官完全可以临时拿民夫、百姓凑合,实在担心被看出来,借调其他营的士兵充数也能行。
不用担心其他营不借人,大伙儿都这么干,你帮我我帮你,大家一起吸朝廷的血。
至于真的需要打仗了怎么办呢?有能力的统帅一-比如韩世忠在南宋,四万兵籍,他只招了三万人,然后拿这三万去打,照样能打胜仗。这种,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更多的情况是军官吃空饷,喝兵血,还打败仗。朝廷尝试过裁军,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裁军,底下军官就把强壮能吃的人裁出去,留下老弱柔脆的继续压榨。这样的军队,对外怎么能赢。
大薪官家想整治吃空饷的行为已经延续好多代了。本来这事不好拿把柄,但因为柴稷刚登基不到两年,底下人对这青年天子有所轻视,提交阵亡名单时没有上心,让柴稷在同一份阵亡名单里看到了同一个姓名足足有七八次。
柴稷勃然大怒。
七八个人同名,在军中几万人十几万人的总数下也算常见,问题是,这一次,这七八名字是来自同一个营,同一份战报一一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此次房州洪灾便是因着保康军缺额,修江堤人数不够,才调用的配所隶民。或许是隶民修江堤不够熟练,才使得此次汉江决堤。”说到这里时,柴稷停顿了一下,去观察陆安神色。他对第五勇针对陆家一事心知肚明,只是不会去详细询问第五勇究竟是如何针对的。而这次洪灾,陆家死了好几个人,他这才去问询,一问才知道,第五勇直接把人调去修补堤岸,抗争在洪灾第一线。柴稷并不确定,死的那几个人里,有没有陆安在意的人。柴稷顿了顿,说:“九思,关于陆家有人亡于水灾一事……我已敲打和责怪过第五勇了。”
主要是,其他人也就算了,你怎么把陆山岳也给带过去了呢!先不说陆山岳是我老师,不太合适。就说他是九思祖父,他死了,九思去守孝了怎么办!守个三年,三年之后朝廷是怎样的光景,还适不适合改革,谁能知道。
第五身这事真的做得太不懂事了。
陆安对此,只是先流露黯然之色,随即向官家表明自己内心并没有觉得其他隶民都可以去补江堤,而陆家就不行。
陆家的命是命,其他隶民的命也是命,百姓的命更是命!重点表明:她虽悲痛,却能理解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