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洪灾(三)
大雨又下了三日,第四日天空才放晴。
但洪水还未退去。
百姓都居住在山上,厢军伐好木屋、搭好帐篷,供他们临时居住。食物的话,有提前抢救过来的粮仓粮食,还可以组织猎户在山中狩猎。只是油盐这些东西需要省着点用。
干净衣物比较难办,便是提前准备了一些带上山,也不够所有人换的。只能尽量生火,让人围在火边烘烤,再多喝草药汤,预防感冒发烧。局面一时可以稳住。
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
陆安知道,如果物资用完前洪水还没有退到众人可以下山的地步,那就很不妙了。
到时山上缺衣少食,外面物资又因为洪水运不进来,人性能丑恶到什么程度,完全无法想象。
还有皇帝……现在不知道皇帝在哪,这也是一件糟糕事,万一…“九思。“身后,房州通判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关切:“在想什么呢?”陆安转身,就要起来,房州通判连忙把人按回去:“别动!你脚还没好呢!”
陆安坐在石头上,远看着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但房州通判半蹲下去,捋起她裤脚,去看她脚踝时,却能看出来那脚踝有些肿,明显是崴到了。是她进山给百姓找草药时,不小心摔坑里崴到的,万幸人没事。“我在看洪水。”
陆安指着山脚下仍波涛滚滚的大水,继续说:“村庄都被淹了,只怕房州唯二那两个县一一房陵、竹山二县也尽数被摧毁了。房州的田地不多,可至少也有万余顷,如今也毁于一旦。”
天灾阿……
直面天灾,人如蝼蚁般蜷缩,手和脚都几乎冰凉。所有人只要一想到被暴雨倾泻的这几天,洪水嘶吼着,好像要撕开山壁,将整座山嚼碎成泥浆,山脚下一连片的树全被裹挟着连根拔起,人们蜷缩在山洞凹陷处、木屋火堆旁,泥浆连鞋带脚结成泥壳子,雨针从屋缝扎进皮肤,父母批啼哭的孩子压进胸口,老人害怕得直念阿弥陀佛……便觉朝不保夕,哪怕人在山上,也骇然整座山在浑浊的洪流中震颤,如即将倾覆的朽船。房州通判侧头,看着岩石上坐着的郎君。
陆九郎分明也在恐惧,可当初在一片痛苦和泣不成声中,是陆九郎站了出来,建议大家放声歌唱。
不需要技巧,不需要歌词,想到什么唱什么。若非这话是陆安提出来的,房州通判都想要训斥荒谬了。一一这种时刻,不尽量闭嘴保存体力,还唱歌?是怕体力消耗不够快,精力消耗不够快,体温消耗不够快,肚子饿得不够快吗?但鉴于是陆安的建议,大伙儿迟疑片刻,勉强愿意一试。开始唱得很磕磕绊绊,许多人还害羞或者觉得没必要,但唱到中途,浑厚有力量的歌声仿佛驱散了天灾开始后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越来越多人加入了歌唱。
他们在胡乱着唱。哪怕是很多会音乐的人,也在胡乱唱,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我真的有些不敢相信,就这样一-这样竞然真的就让百姓不再害怕了?"私底下,房州知州对房州通判说话时,目光十分茫然。这有些摧毁了他过去几十年的认知。
房州知州还以为必须要硬熬,熬得愁云惨淡,熬到洪水退去,物资能送进来,把珍珠米雪花银来放到百姓面前,才能让他们不再神容凄惨。可陆安只是轻轻一个提议,就一-?!
房州通判不知该不该说,停顿片刻,他才轻声道:“我感觉在那些百姓脸上看到了……士气?”
荒谬到房州通判说话都带着迟疑。
“士气…“房州知州重复着呢喃:“天……”这种事情,如果是放在水灾发生前告诉他,他绝不会信,还会建议说这个事的人应该把这件事编进《世说新语》里,而不是拿给他听,浪费他一盏茶的宝贵时间。
房州通判收回思绪,看着陆安,还是没忍住问:“九思,你为何确定只要唱起歌来,就一定能让百姓们不再害怕?”“因为我看到过。"陆安轻描淡写地说。
房州通判以为她的意思是在书上看到过,陆安也是想这么误导的,然而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受控制想起了上辈子,那一个个搬上大荧幕的灾难片,基本每一个片子里,都会告诉观众意志和信念的重要性一一或是男孩女孩隔着墙板互相敲击,确定对方的存活。或是女人/男人捏着至亲至爱的照片挺过去。或是老人被埋起来,救援人员不停和对方说话。或是……
她确实不会救灾,但她看过太多灾难了。
倘若知识的确具有延迟性,那穿越者所拥有的知识,以前那些习以为常的知识,在她孤独地掉落陌生时代时,足够她应对绝大部分事件了。一一甚至在绝大多数人眼里都不能称为“知识”,只是娱乐项目里的一个片段。
又过了二十来日,洪水总算是慢慢退去了,只留下满地泥浆,还有破瓦颓垣,湿答答的,像一摊烂纸。
田地被毁了,村子被毁了,县城没有高大的城墙作为阻拦,也被毁了。什么都被毁了。
天灾无情。
妙娘不识字,没读过书,但她突然就领悟到了这四个字。妙娘的村子就是那被摧毁的村子里其中一个,从原先的村子口位置走进去,路过一家家烂墙破柱,黑黔黔的墙像极了一幕幕皮影戏,她在其中穿梭。然后穿到了自家门前。
其实也没有门了,只有一个门洞,土墙坍塌得彻底,屋内的锅碗瓢盆自然也没有了,她走到纺车旁坐下,纺车却再也不能吱吱呀呀动起来了。她换饭吃的东西没了,但她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活计。屋里到处都是泥沙,妙娘没有哭,她保存着体力开始在泥沙里翻找一一翻到了侥幸没有被冲走的床,尽管木头已经烂完了。妙娘想,还好,凑活凑活还能用。床可是个大件,特别费钱。翻到了一把菜刀,大抵是被水流卷着,恰巧插进墙里才没被冲走。刀上多了一个豁口,妙娘却欣喜若狂地把菜刀拿起来放在身边。一一护身的东西有了!
又翻开泥块,找到了几件泡烂了的脏衣服,一一裁裁剪剪,缝缝补补也能用。
一想到缝补,就想到自己贷钱买回来的纺车,本来是想着多纺几匹布补贴家用。如今钱还没换上,纺车却没有了。
厄运终是把她击倒了。三十二岁的妙娘扑在废墟上,放声大哭,每一个颤抖、崩溃的哭音都怀着对未来的恐惧和对命运的指责,不只有她在哭。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哭。
十二岁的小蛋也在哭,他的奶奶也在哭,尖声尖气,抱着唯一的孙子在怀里轻轻捶打:“我苦命的小蛋啊!你今天起就是没爹没娘的小蛋了!你怎么就那么命苦呢!”
或许命更苦的是小蛋的邻居,那个会给小蛋唱歌的黄花儿姐姐。黄花儿是个女娃娃,不论是爹还是爷奶,一向不待见她。娘倒是对她还好,但娘落水找不着了。现在房子破破烂烂的,家里人就想少一张嘴吃饭,她爹已经和人谈好了,一袋粮食,就能换走他这个漂亮闺女。但刚换走一阵子后,她爹气喘吁吁又跑回来,把那人那只伸进黄花儿胸口正摸着的手拽出来,把粮食塞他手里,又把黄花儿拉了回来:“不换了不换了!”黄家爷奶大为惊愕:“咋就不换了?她留在家里要多吃我们草根的饭的!”黄花儿她爹咬着牙说:“还不是官府那边!我去领粮食,他们说不给领,一定要女人小孩来领,才能给全家的份儿。”黄家爷奶说:“那咱们草根也是小孩啊!”黄花儿她爹就说:“官府说了,咱家有女孩,就必须女孩来领!男孩不算!而且还得在官府眼前把饭吃了才能把剩余的粮食拿回去!”黄家爷爷瞪眼睛:“你傻啊,就说花儿死了,掉水里捞不着了!”黄花儿她爹白眼珠子都翻出来了:“你以为我没想过?人家要查的!刚才把花儿卖了,好多家都看着呢。万一他们去告状,官府奖励他们粮食怎么办。”黄家爷爷哑了嗓。
黄家奶奶拍着膝盖嚎哭:“这谁出的丧尽天良的主意,这不是逼着我们家多养一个人,逼着我们草根饿肚子么!”
这“丧尽天良的主意”是陆安出的。
为了女人小孩在灾后的存活率,赈灾粮每家每户必须由女人小孩来领,如果因灾情,家里的女人小孩失踪了/死了,那官府就必须做好登记,待灾后时常走访其家及四邻,一旦有误,即刻重罚。
房州知州瞧着那排成长龙的灾民队伍,面色愁苦到发沉,但看到陆安时还是挤出了些许笑意:“九郎,你那必须女人小孩来领救灾粮食的主意很是不错,许多人家都不敢卖女人小孩了,这法子该上报朝廷,以后作为惯例。”陆安沉默一会儿,说:“她们现在是活下来了,但朝廷的赈灾粮只管一个月,后面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
“这也没办法……“房州知州叹气:“走一步看一步吧。”房州知州想了想,又道:“如今我正在招灾民做事,让他们铲除城内淤泥,清理废墟,拿粮食当工钱,男女都能干。应当可以抵挡一些时日。等淤泥清理完了,就领人去把田地清理干净,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春耕可不能耽搁。也付粮食。”
以工代赈是古代救灾常见的操作,陆安并不意外。她只是问:“粮食可还够?”
房州知州说:“已经派人去调周边未曾受灾的常平仓的粮食了。也派了人带足钱财去其他州买粮食了,应当还能支撑一段时间。”陆安点了点头。
正忧心着,突然听到有人喊:“九郎!有人来寻你!”莫非是陆家人?
陆安一时只能想到这些人。这次洪水一退,她第一时间就去寻了陆山岳,做足了孝子贤孙模样--倒不全是虚情假意,毕竟陆山岳死了,她可是要守孝的。到时候什么科举都别考虑了,想办法做个伪装,逃之夭夭吧。然而陆安惊讶回头,却见是应劭之老远就冲着她挥手,应益之站在应劭之身边,一如既往的安静。
“我们听说房州得了水患,担心你出事,就急忙过来了。”确实很急,青年白净的薄衫沾着汗味与肤香,额头上也是汗光闪闪的。直到看到陆安人还好好的,这才猛松了一口气:“我们还带来了一百一十五万五千斛米过来,不知道够不…
“够了!够了!多谢郎君倾囊相助!”
房州知州从旁边蹿了出来,脸上皱纹笑得跟蜘蛛结网似的,一把握住应劭之的手:“怪不得九思总和本官提到你,如此仗义,真不愧是九思的好兄弟!应劭之惊喜:“是吗?九思总提起我?他怎么提的?”房州知州顿了一下,转进如风:“这可就多了!十天十夜都说不完。如今急着救灾,就先不说了,来!小郎君!请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