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清汴司
下课之后,陆安带着自己整理出来的问题去明德堂问苏教授。苏教授耐心一一为她解答。
如此五六日后,便忍不住对陆安感慨:“那日雅集上,吾见你文章固如金石,言语责实为先,诸色举人皆仰视你才学,可谓天资过人,一鸣惊人。本以为你会自持颖异,可这几日观之,你每日都最早来斋舍,最晚离讲堂,日日询问教授经义之事,如此向学,倒比任何材质更为可贵。”陆安只是谦虚一揖:“他人不知陆某,,陆某却自知己身对学问尚有许多不明之处,哪能自满。”
苏教授调笑她:“经义确实不能松懈,但你所擅长的诗词,难道也有不明之处么?″
陆安却是正色道:“纵然是陆某所擅长的诗词,于韵部也并非完全通晓。”举个简单的例子,现代人习惯用汉语拼音来对平仄,比如”",很多人都会以为它既有平声又有入声,要看整体词意,“专一“就是平声,“一群”就是入声但实际上,在平水韵里,它属于“仄,有且只有入声一个发音。还比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绝、灭、雪,看着没有任何可以押韵的地方,但实际上,按照平水韵算,它们都属于“入声屑部″。
因为习惯了普通话的念法,这些韵字一不小心就会出错,陆安刚入门那会儿,是直接先靠死记硬背,把平水韵背下来,再谈其他。苏教授瞧着面前这位坦言自己不足的郎君,双眼中掠过了为之惊艳的光芒:“难得,我竞然见到′一任群芳妒'在诗词上露怯,你那一首首清词妙句作出来,我还以为你采诗轻而易举。”
陆安恭谨道:“不过是厚积而薄发罢了。陆某正是自知读不能十一,方才多看文辞,多记典故,多学用韵,还请教授教我,安以为,安定有不足之处,只是一叶障目,无法自视。”
苏教授哈哈大笑。
从自己桌边书箱里取来两套书籍:“经史阁中书籍不多,但是教授们自己还是有那么两本藏书的。”
一一他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陆安看向那两套书籍,一套是《切韵》,一套是《唐韵》。苏教授抚摸着这两套书,面上满是疼惜和怀念:“当初我也是以诗赋进士呢一一你对《平水韵》十分熟识,但是只看《平水韵》还不够,它从《切韵》、《唐韵》简化而来,适合初学者,可你若要以诗赋进士,只学《平水韵》中那通用的一百零七个韵部还不够,《切韵》分为二百零六韵,《唐韵》又将之简化版一百九十三韵,能简化成功的,都是相近的韵,相近的韵可以合用。”“这两套书你拿去看,不必急着还,一定要将它们理解透了。”“平时作诗词,你怎么用韵,是否是近韵、通韵都无妨,可科举时,便得从严对待它。总有考官会十分严格,你用一个相近的韵都能判你不对。你必须三本韵书都熟识,知道哪些韵其实可以合用,如此,在科举时方能知道自己是否不小心用了近韵。”
陆安听得很认真。
这些细节之处,靠自己还真不一定能想到。任何人都有惰性,陆安不觉得自己是个例外。她确实能干得出来只背诵《平水韵》这本通用版本韵书,不去看《切韵》、《唐韵》的事。听完之后,陆安对着苏教授行了一个谢师礼:“多谢教授,这两套书我一定好好看、好好背。”
苏教授笑道:“不必与我客气--外边快下雨了,你回讲堂时,记得将伞拿上。”
轰隆一一
一声旱雷炸响天空。
一道闪电破开云层。
一头老鹰击过长空。
一阵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在“人"字梁下挂成珠帘,陆安拿起伞,借了油纸把两套书包好,放到胸前衣襟里。再次感谢完苏教授后,人就往讲堂去了。下着雨,学生们没办法出去玩,就只能在讲堂里聊天。陆安一只脚踏进去时,就听到有人在议论朝政一一
“你们听说没有,清汴司终于要被废除了。前些时日尚书左丞刘公、户部右曹侍郎傅公、御史中丞范公、谏议大夫赵公、还有侍御史应公一同上书,言清汴司与民争利,收税太过,所办水磨茶场更是浸损民田足足二百里,请求官家将之革去。”
这清汴司,又叫汴河堤岸司,主要职能有管理汴河两岸的“河市”、收取侵街钱、收取在京来往商人的税收等等
据闻这个部门开设以来,百姓对此多有怨言一-比如百姓在街道旁开设的店铺占了大道,要被收侵街钱;比如商人带货物来汴京不能自己租买仓库,必须租借清汴司提供的仓库。
州学的学生们平日也关注国家大事,早就听过这个部门诸多不好之处,现在乍一听清汴司要被废了,一个两个或是竖起耳朵,或是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那人感觉到自己变成视线焦点后,面上表情也得意了不少。“别卖关子,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在同桌的催促下,这人才继续说:“你们知道吧,先帝设了清汴司之后,连汴河两岸需得种榆、柳树,以固堤防的祖宗家法都不顾了,只顾着设立房廊和堆垛场收钱,宰执相公,还有诸公卿,不知上书多少次,可先帝就是不愿撤销止司。”
一一堆垛场就是仓库。
“这个谁不知道啊!我家就是经商的,每次运货去汴京,都必须在指定的堆垛场卸货。这货物一卸,就只能租赁那一处堆垛场,花了老多冤枉钱。”在大薪朝,商人子嗣被允许科举入仕。说话的人便是商人之子,此刻他愤然道:“而且,当今前年继位,本是要听从朝中相公提议,撤除清汴司,可恨那奸宦第五勇蒙蔽圣听,也不知进了什么谗言,官家便将此事一拖再拖。我家多付点仓储钱无妨,可清汴司还在汴河河岸修置水磨,使得汴水浅涩,行船不便,水磨用水还会四处流溢,浸损民田。百姓何辜!农人何辜!”“岂有此理!"有学子拍桌怒骂:“就没人能斩此狗奴么!”那商人之子撇撇嘴:“不仅没有人能斩他,反而还被他害了不少公卿。尤其是鸣泉先生,都说鸣泉先生是被他发现私习天文,妄言日蚀,引起民间恐慌,进而抨击官家……太荒唐了!鸣泉先生是天子之师,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他是昏了头了才在当今继位的第一年做这种事情。不信你们可以问九郎,是不是这个原因!”
陆安突然受到了众人关注,她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家祖确是因着私习天文,妄言日蚀被罢黜抄家配隶。”
至于是不是被冤枉的,她也不清楚。这个话不能乱说。“如此残害贤臣,实在是太丧心病狂了!"有学子语气愤怒:“官家便不管管这事儿吗!满朝文武就没人上书陈情吗!”“没用。“有人说:“官家还是太子的时候就爱带着他的内侍们游山玩水,当了官家后还是爱带着他的内侍们游山玩水,听说许多朝政都是由那第五勇来处理,他怎么可能会让那些陈情到官家面前,当然,也不会让弹劾自己的奏章能这到官家面前。”
众学子便唉声叹气,好似事态已经危险到国将不国了。陆安听了一耳朵这些话,倒没有多想。
一一皇帝具体怎么样,行不行,还得亲眼见过才知道。但是,在外人眼里,陆安沉默不语,垂眸思索的样子,就是在思考刚才这些人的谈话。
窗外,柴稷面无表情盯着那群学子,令人生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巡视。身侧的赵提学已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房州通判觉得自己还是要给自己治下的学生们说点好话的:“大王息怒,他们非是对官家不满,只是深恨第五男包藏祸心,隔绝圣言。”柴稷淡淡"嗯"了一声,从房州通判身边经过,往讲堂门口行去。房州通判仍是不安。
赵提学走过来,低声说:“你放心,大王气的不是这个。”一一他气的是现在无法表明身份,更无法在他心仪的贤臣面前解释,他并非是那种会被宦官愚弄的皇帝。
房州通判心下更不安了一一那能气什么?总不至于气那日蚀未曾动摇官家皇位,他无法借机上位吧?
柴稷走到门口时,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很自然地走进讲堂里,向众人宣告:“提学将要来考察诸位士子的学业情况。”全场鸦雀无声。
很快地,一众学生立刻正襟危坐,只等着来自教导主任的视察。柴稷环视一圈后,特别偏心眼地想:还是九郎坐得最直最正。赵提学进来后,第一眼就被墙角里的瓷盆吸引了目光一一那瓷盆里还养着绿萝呢!葳蕤茂盛,十分美丽!
看到绿萝,都是植物,赵提学就想到他从旁人那儿听说的一件风雅之事一-满座无人认识鄢陵腊梅,唯有陆安将之认出。然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陆安正在这讲堂中,便笑着招呼一声:“九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