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服
陆安给自己定制的人设就是谦谦君子,面对旁人过高的夸赞,她只是微笑地接过话:“哪有那么容易,背书容易,解书难。我祖父曾说,他幼年时学《千字文》,到如今亦不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句真意。我今岁才十七,怎敢言大放异彩。”
比起面对傲气的人,人天然就喜欢和谦虚的人相处,陆安这话一出,大伙儿听着都很舒服,于是连忙抬轿子。
这个说陆兄太自谦了,那个说九郎今日雅集上几笔淡墨已然勾勒出异彩,人有本事还这么谦逊,实在是吾辈楷模。
唯有赵提学在旁边感慨:“陆鸣泉竞如此说……他这才是得学问三味,这次竞是我落后于他了。”
那大王在旁边惊讶:“啊?鸣泉先生还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一一但他们两个离得稍微有些远,士子们又嘈杂地说着话,并没有人听到二人对话。
那大王还思索了一下,断定:“他教我兄长学《千字文》的时候可没说过这话,要么是他教得不尽心,要么这话是陆九郎捏造的。”赵提学点了点头:“那必然是陆九郎捏造的。”那大王:“嗯?为何如此说?”
赵提学:“陆鸣泉此人又清高又傲气,总是分不清什么时候该抓家族荣誉什么时候不该,不然也不会被抓住把柄流放,但唯有一点,他教导官家时定然是尽心尽力的,既为传输自己的学问,也为忠君。官家言没说过这话,那就必然没说过。”
那大王点了点头,颇为赞许:“你说得对。”他们两个也不意外陆安会假托长者言--有些话,确实不适合陆安这个年纪说。
反正这种小故事,很容易就能造七八个版本,今天可以说是祖父说的,明天就可以说是老师说的,待到彻底长成大儒后,还可以说是自己悟的。但是,不意外归不意外,赵提学还是吸了口气。要说陆安真的不知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的解读,那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只有他早已过了追求释意的道路,现如今已是在思考真义了。一一此人倒是机灵,知道有些话自己不适合说,就推给陆山岳。赵提学惊叹之余,看其他士子--尤其是和陆安同年入科场的士子,眼中不免带来怜惜。
这些人可能还不是特别的明白,他们和陆安同科场,到底意味着什么。大
“说到《千字文》”
陆安这边,场中有人说得兴起,一时忘形:“听说现在有些学子,连《千字文》都不曾熟识,让他们背这一千个字,像要他们命似的,背得七零八落。”在场有些人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这一段抨击,他们是全坐实了,一个字都不差。房州知州眼睛往他们那儿一瞥,而后略带不悦地说:“既然如此,本次雅集就论《千字文》吧。”
“啊?!“忘形的士子猛地回神,心跳狂飙,冷汗都出来了。完了,他不会离开雅集就被人套麻袋打了吧?房州知州却是直接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八字何解?请诸位作答。”
话音刚落,忘形的士子含泪抢先一杀:“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此乃天地玄黄。而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字……房州知州笑问:“你这么答,那洪荒二字又出在哪处典籍?”然后这士子就卡了。
“洪荒"二字,并没有明确的典籍出处。此前有人流传《太玄经》中有过“洪荒之世"这样的字眼,但很快就被较真的儒生逐字逐句翻看,反驳了这个消息。房州知州摇头:“你这般恰恰好就应了九郎那句'背书容易,解书难'。“那大王笑道:“有了往古来今、四方上下,却丢了物之广大与事之久远,若这世界让你去开辟,可是缺胳膊少腿,多有不全之处啊。”士子臊红了脸:“谢大王指教。”
便在这时,赵公麟默不吭声向前走了几步,待其他人看向他之后,他大声道:“洪与荒,当为洪水与荒野,便是江河湖海与脚下陆地。”那大王饶有兴趣:“按你这般解,荒与地之意,岂非重了?”赵公麟毕竟是考过解试的人,若谁因为他的性格以为他没有学识,那便大错特错了。
他道:“正所谓《春秋》首称'元',《尔雅》首列始',以天地之初、万物始为开篇,乃文章惯例,《千字文》亦是如此。”“又玄天在北,黄土在中,天地为方位,而洪水荒土,水土则是五行。是以,非是'地“荒′重叠,实乃′天地"洪荒′首尾呼应。”“好!”
“好!”
众人抚掌而叫,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公麟,赵公麟从容而立,双眼明亮。而后陆安站出来。
赵公麟瞧到是她,便边挥手边笑:“陆兄快来!”陆安便来了。
“陆某以为,非是天地为方位,实乃天地为水火。”当她站出来时,不仅场内,场外的人也都看着她,那大王、赵提学、房州知州、房州通判皆注视过来,每个人的瞳孔里都闪动着期待。郎君金声玉色,举城皆动。
“《易》有言,乾者,天也。终而为万物始。乾起于坎,北方坎水之地。”“坤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坤起于离,南方离火之处。”“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何六?东南西北,四方上下,六合也,与宇相应也。”
“地二生火,天七成之。何七?阴阳五行,回转循环,七政也,与宙相应也。”
至此,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已释四字。用的还是《周易》。
要知道,十二经中,《周易》最难。
场中已有人失声:“你连《周易》都学通了?!”陆安咳嗽一声:"略懂一二。”
又有人失声:“你又是略懂?!你还有多少略懂?!”陆安正想说话。
对方:“停!别说了,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十二经多多少少都看过些许是吧?!合着你说的多多少少看过,就都是′略懂′是吧?!你都会了是吧?!”那神色已然扭曲。
陆安:“…这倒没有。只是《周易》、《论语》、《礼记》这三样,比其代略懂一些。”
没办法,谁让在明朝的时候,四书就包含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而《大学》、《中庸》都是《礼记》里的内容。学过四书,自然对《论语》和《礼记》就有了解了。而《周易》……说来惭愧,并不是她连五经也学完了,还没那么夸张,纯粹是因为华夏人对算命这种事天生的好奇,她就去研究了一下。理论知识倒是记了一脑子,但就是学不会算命。这可能是需要天赋吧。
陆安在心里为自己被埋葬的算命技能幽幽叹了一口气,然后这口气被其他人打断了。
“真的是略通一些吗?"士子们满脸"我不信”。陆安:“真的。”
然后默默把后半句咽回去。
一一但是我会学习。
士子们相不相信,谁也不知道。但反正治《论语》、《礼记》或者《周易》的士子一副如丧考她的样子。
陆安想了想,决定帮他们脱离一下这个情绪:“而玄黄和洪荒…”她开口之后,士子们立刻收起诸多情绪,专心致志听她说话,再不吱声。帷幕投下绰绰的影,明亮而巨大的夏日被分割成了细碎光点,落在众儒生身上,他们朝着陆安方向,十分郑重其事。治《周易》的人,已是取出竹简与毛笔,还用上了随身带的墨水。听陆安说:“《千字文》一书中,自天地玄黄起,至露结为霜,一共十八句,讲的是天时。而《易》有言: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何为天地之杂?天地阴阳交互混和。乃天地初开,混沌也。”“而洪荒既讲的是天时,此二字的解读,陆某认为,洪应当是′大’,荒则是久远′。宇宙洪荒,亦取时间无首无尾、空间无边无际之意。”洋洋洒洒说完,陆安对着周围轻轻一拱手,微笑:“陆某说完了,不知名位可……有异议?
陆安微妙地顿住了。
她看到她说完后,那些士子头也不抬,都在唰唰唰抄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竞还能这般解读!”“茅塞顿开!真是茅塞顿开啊!”
“听陆九郎一言,胜读十年书!”
不管是治《周易》,还是不治《周易》的,都在疯狂抄写。仿佛受到了相当大的触动,众士子思如泉涌,意犹未尽。唯一没有在抄写的只有之前多次找陆安麻烦的那名士子了。但他犹豫片刻后,竟是行到陆安面前,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是没受到很大的打击,似乎只是正常服软:“萤火安敢与皓月争辉,陆九郎,某服矣!”可他恍惚的神色,倒竖的汗毛,仓皇而急促的举动,无一不显出他明显更像是被陆安震慑了。
他盯着陆安看了片刻,人生头一次醒悟了一个道理一一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嫉妒和攻击,都来源于自身的自信。不管是觉得可以用钱财来征服对方,或者花钱雇人来散发流言蜚语,还是可以用权势来威压对方,又或者认为自己的才华比对方好……不论如何,总是有底气的。
可当一个人优秀到某种程度,感觉任何手段都无法对其造成伤害后,那妒忌之心,就彻彻底底升不起来了。
一一唯有被其才华打折的骨头,在此地苟延残喘。陆安之才,他确实……
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