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耳听着他们的盘算,已经可以预见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她用力将唇瓣咬到泛白,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流下来。这一个月以来累积的绝望和痛苦终于将她彻底吞没,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温度从身体里一寸寸地流失。
也许死亡对她来说是更好的解脱,可她不想。不想那么轻易地放弃生命,也不甘愿在这样耻辱的情形里死去。她才十五岁,她的人生甚至还没有开始,如果能活下来,总归还是有希望的吧。
只要闭上眼,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自己,仿佛只有这样麻痹自己,就不会再感知到任何痛苦。
四周的一切再次变得虚幻起来,意识坠入浮沉的大海,她终于无法支撑,疲惫地,缓缓地闭上眼睛。
灯光下,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消失了一个月的人突然出现了。望向她的漆眸深深浅浅,无边无际。
水似乎在眼睫上结成了霜,迷蒙了周围的一切,鼻腔里只能闻到血腥气,她听见棍棒敲打皮肉发出的闷响,混杂着凄厉的哀嚎。他一点点地,像是给鸟儿树打理羽毛,帮她把凌乱的长发捋顺了,低头亲吻她的发顶。
他鲜少这样温柔。
他说,他错了。原谅他,他会把那些人都杀了,给她报仇。她又在一片迷蒙混沌里,听到低声问:“带你走?”她的喉咙沙哑到说不出话,只能用尽力气在他怀里摇头挣扎,可那点挣扎在男人面前无济于事,很快就又被他死死摁在怀里。是他终于良心发现了,想起了生命里曾出现过她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还是只是碰巧路过这里,顺手救了她。顾袅不知道。她原本以为,她已经不在乎了。弃她的人是他,可在她生命终结前,出现的人也是他。就算她努力告诉过自己再多次不要怨恨,她不喜欢被恨意挟裹着生活,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恨他啊。
那么多抛弃过她的人里,她最恨他。
即便感受到了她的抗拒,他也像是无视了般。明明知道她不愿意,他还是抱着她上了车。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收紧,直到温度从微凉升至滚烫,似乎在灼烧她的皮肤。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那双幽深的眼睛直直注视着她,像是要摄住她的心脏,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跟哥哥走,以后不会让你吃苦的。”
他什么时候这样温柔过。
听清他的每个字句,她的呼吸颤抖了下。
男人的声线低沉磁性,像一阵轻柔的风揉碎在黑夜里,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心,明明早就已经碎了满地,为什么还是会剧烈跳动。不知是她的身上实在太冷,还是他的怀抱太烫。他像是中病了,疯魔了,那么用力地禁锢着她不放手,她快要喘不上气,听见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近在咫尺,连带着失温的身体也阵阵回暖。直到最后,被他抱到车上,她才听见他附在耳边说。到死的那天都在一起,好不好?
从她跟他去美国的那天起,她就已经想好了,等到她成年,不再需要监护人的时候,离开他。
那时她还没成年,无人依靠,像菟丝花,只能寄生在别人身上生存。如果不离开燕城,她也许还会被人绑架,报复。没了顾宴朝,她无力自保,那些人会像狼狗一样扑上来将她分食。她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一定会彻底激怒他。但她不怕。他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她身上,这样就不会再牵连到她身边的人。那一个月,他没管她。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晚上,顾袅早就提前很久开始计划。他每天让人那么严密地看管她,她如果不计划良久,又怎么可能顺利离开。他阴晴不定,性情反复,冷酷无情,说不定哪天,他又会像当年那样抛下她。
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当年父亲出事后,他不来找她,明明已经是不打算管她了,可却在她被人绑架报复的时候突然出现。顾袅动了动干涩的唇瓣,没有与他的目光对视,轻声低喃:“和谁在一起都比留在你身边好,顾宴朝。”
这才是她的真心话,压抑了这么多年不曾说出口的真心话。乌黑长发垂着,遮挡住那张他想看的脸,一副破罐子破摔,要杀要剐都随便他的样子。
看了她半响,男人忽然笑了。
好得很。他以为他豢养了她,实际上却被她算计了几年,还浑然不觉。所以,和他一起在美国的那几年,陪他吃过的苦,只是她无奈之下的委曲求全。
晦涩的眸中似有惊涛骇浪汹涌,他的语气却平静到诡异:“既然这样,扯平了。”
顾袅错愕地抬起眼,一双红肿的杏眼里写满震惊,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抛弃她一次,她暗地里给他下药逃走,也背叛了他一次。他当然不会杀了她。
她可是秦海生的女儿,当年纵横黑白两道的人养出来的,再怎么单纯善良,她都有那股韧劲。
看着柔弱易折,实际上倔强,一身反骨,轻而易举就能激起他的怒火。他怎么会猜不到她在想什么?现在不怕死地敢和他摊牌,无非是想让他把怒火都撒在她身上,忘了还有个盛柏言在警察局里。盛柏言那种毛头小子,盛家那点摊子,如果不是因为她,他看都懒得都看一眼。花时间对付他们,他嫌跌份儿。
所有想法都被男人察觉,顾袅的心脏几乎快要停跳。男人忽然抬手去解衬衫上的几颗纽扣,冷白的锁骨下方,心脏上方的那枚弹孔。
明明已经过去许久,疤痕依旧触目惊心。不止那枚弹孔,他为她父亲卖命几年,把生死抛在了脑后,身上各处都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刀疤。炽热滚烫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的声线低沉惑人:“这儿是为了他挡的,忘了?”
如果不是怕秦海生死了之后看她伤心欲绝的样子,他何必赌上自己的命。指尖被他抓着,不由分说地摁在了那道疤上,凹凸不平的触感,仿佛生出细细密密的枝桠盘踞在心脏处,不断收缩。“不止是他,你的命也是我救的。”
顾袅呼吸一颤,低垂着的纤长眼睫止不住颤抖着,嗓子眼里说不出半个字。“自己算算,欠了几次。”
秦海生留下的仇家绑架她,濒临死亡的时刻,的的确确也是他。如果那天顾宴朝没来,她甚至不确定自己现在是不是还能活着。她虽然救过他一次,可后来他也替她父亲挡下了那枚致命的子弹,还有项岩磊那次,还有丁舒甜家里,也是他的钱。在眼眶里许久不落的那滴泪忽而涌了出来,再也无法忍耐,瘦弱的肩微微发着抖。
看见她眼角晶莹的泪花,他漫不经心地抬手用指腹拭去,扣住她的后脑,强迫她扬起脸来。
“现在想跟我撇清关系,是不是太晚了?”从她十三岁那年遇到他开始,整整九年的时间。除非从头来过,否则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祛除他在她生命里留下的痕迹。男人此刻的心情很好,他终于不用在她面前隐藏,可以肆无忌惮释放那份恶。
看着她盈满泪水的双眼,忽而想到什么,又问:“当年你逃跑,那个姓江的帮了多少?”
顾袅瞳孔一震,朦胧的泪眼紧张望向他:“你别动她!”她在那里还有软肋,江沁月,她高中时的好朋友。他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
盛柏言的未来也被他攥在手里。她所有的弱点,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被他牢牢掌控,她还不清,也逃不掉。
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里,泛起细密的刺痛。
感受头顶那道滚烫炽热的目光,顾袅咬紧唇瓣,艰涩出声:“你想.怎样。”
她打也打过了,气撒完了,现在轮到他。
那条长臂不知何时落在了她的腰上,轻松一提,便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让我高兴,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