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从前
有人千方百计在放鸽子,有人前方百计在找他。阁楼的木扶梯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急匆匆的,李迎州刚看见他,顿时松了口气:“你在这里,我找你许久……"他立刻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便见桌案旁还有余下的信纸,咦′了一声,拿起来瞧:“你这人真奇怪,怎么拿信纸画丹青,在房舍里画不好么,怎么偏要到茶楼里来。”“我还以为你要给那位姑娘写信呢。“他话多,嘴也欠,不过是随意调侃两句。
孟蹊心心绪却不知为何波动了一下,心湖泛起了一点涟漪,转头看他一眼:“你在胡说什么,她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会与我有关系。”李迎州挠了挠头,拿起桌案上的信纸,顺着光仔细瞧了瞧,偏要嘴欠一句:“那可说不定了,你没事画什么迎春花儿阿……别告诉我你喜欢这个,我不信。他本就在胡说八道。
孟蹊眉心忽然跳了跳,还是决定忍了他,负手转了回去,背对着他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迎州这才想起来:“我这两日结交了一个人,锦衣卫指挥使张济崖张大人的公子……他邀我去喝酒,我特意回来问问你,你去不去?“那些都是官家少爷,他一个人有点犯怵,便想拉着孟蹊一块儿去。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孟含章虽然清高,有时候却很能撑场面。他自己看着舌灿莲花,啥都能插一句嘴,却还是不如他。就像那天偶遇侍郎大人,姓孟的就能搭上人家。
“你去不去?“他溜达到窗前,凑近了问道。孟蹊反而转过身,到桌案旁去,收了那几张信纸,随手扔了。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爱,画得这么好,你别扔啊。"李迎州一顿可惜,匆忙从纸篓中捡了出来,展平后才发现太皱没法儿看了,只能又可惜地扔了回去:“你回头多画一些,你这功底什么时候练出来了,我怎么都不知道……回头我拿去送人。”“对了,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去不去?"他不是个容易气馁的人,最擅长死缠烂打。
孟蹊思衬了片刻,放下手中的茶盏:“去,什么时候?”李迎州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容易,结结巴巴地道:“就今夜,戌时,在瀛海楼……你不会骗我罢,真去么?"说着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挠了挠头:“你对我还挺好。”
孟蹊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限,径直下了楼。他想多了。他去见张济崖的儿子,只是因为他父亲是张济崖而已,当年跟王璟一道,捅赵溪亭一刀的人。都是狠角色。前世的姻亲,斗了那么多年。他落败得一点都不甘心。那就继续斗罢。至于赵明宜,几日前到河间,匆忙一见,也只是想确认她是否平安罢了。他不想她死的……至于别的,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了。天黑得很快,李迎州在门外火急火燎地敲门,他才换了件衣裳出去。瀛海楼是个好地方,同时也是烧银子的地方,甫一进去,李迎州便感觉到人从出生起便注定不一样。从那群公子哥儿的衣着打扮,到举手投足间的随性,都引得他内心许多碎碎念。
只是更令他惊奇的事,与他一道从小地方出来的含章,做派丝毫不落下风。就好比楼里的舞娘轻轻攀附上来,他羞得面红耳赤,引得张公子哈哈大笑,这厮却纹丝不动,笑着将人请开了……又说与人谈论起酒来,张公子说喜欢山东藩司的秋露白,又问他有没有喝过。这等人家喝的东西都是上好的,他们哪见过。
谁知那厮丝毫不怵,之说曾经喝过,不过最喜欢的还是江南的三白酒,口感清醇…他又是一副好文采,描述得恰到好处,引得张公子顿时来了兴趣,立马就要让人去找。
就这般喝了一个多时辰,宴席才匆匆散去。回去的时候李迎州舌头都大了,问他:“你怎么懂这么多……那什么秋露白我见都没见过,你跟我一个地方出来的,论出身,你家出事后比我家都差些,你怎么还喝过。”
孟蹊半搀着他,多喝了几杯,胃里并不舒服,却还能忍受。淡淡地道:“没什么,只是从前身边有个人,会喝一点罢了。”赵明宜不爱喝酒。可是她只要有了烦心事,就会把库房里陪嫁的好酒翻出来,拿那等拇指大小的杯子,倒半杯……
他并不厌烦陪她喝酒。因为她只要喝醉了,第二日便什么都不记得。李迎州脸都喝红了,大着舌头道:“是陈婉罢,她就在你家,总能见到……可是我记得她不喝酒啊。”
孟蹊神色暗了暗,顿时松了手。
李迎州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立时摔了个跟头,半坐起来便破口大骂:“你干什么,我也没什么啊?至于忽然撒手么?"他到底是个读书人,不会骂什么太脏的话。
说完又自己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孟蹊还是把他扶了回去,等到房舍前的时候,他才拍了拍李迎州的脸:“你往后不要再随意说陈婉了……我会娶她,她会做我的妻子。你对她要尊重一止匕〃
母亲在他年少的时候便做了决定,要将陈婉嫁给他。是以他们两人从不避讳什么。也渐渐地没了名声。
可是他后来娶了赵明宜。
陈婉嫁人后过得不好,时常受她丈夫打骂,里面到底有他几分原因…他亏欠她许多。这辈子,什么都该掰正了,原本不该发生的事,他不会再允许发生李迎州早已睡得死死的。
这句话像消散在风力,不知道是在跟李迎州说,还是在告诉自己。将他搀回了自己房里,他终于轻松了一些,拖了张椅子坐到了庭院中。这里是他跟李迎州暂时落脚的地方,他们本该去往奉京,只是他为了搭上王璟才选择到河间,李迎州便跟着他一起来了。
今日下了点小雨,院中湿漉漉的,凉爽又舒适。他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有多巧,他一眼便瞧见了院中角落里攀着的一株迎春。甚至不曾开花,空有绿叶,他却一眼便认了出来。顿时有些烦躁。
分明是不再会有她的一生,身边却处处是她的影子……他很是烦躁,一时也歇不下,便起身找了短刀,将那丛迎春砍了,都扔到了院子外头去。他要扳倒赵枢,他们两个人便注定站在对立面上。此生都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合该像这簇迎春一般,一个在院墙外,一个庭中,再也不见才好。丑时方才睡下。
只是睡得并不安稳,总是想起一些什么,偶尔会惊醒,等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算真的睡得沉了。
梦中雨幕朦胧。
他从云州往奉京去,途中经过河间,道中停留了一些日子。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再遇见那个姑娘。就在他与一众同窗去拜见致仕的陈老先生那日。陈先生在赵家,他虽不喜欢那等人家,却也不好拂了同窗的意,便跟着一道去了。
下人引他们在厅中坐下。只是许久都未见陈老先生出来。这场宴本就不是他们这些年轻的举子能够来的,主人家的招待也都是出于礼数,他们坐了这么久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就在孟蹊盘算着离开的时候,花厅的庑廊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两道说话的声音。“祖父说的是这副画吗,我会不会拿错了,早知道我就该问问兄长的。”“小姐您又忘了,爷今天不在府里的。”
“那我还是先送过去吧。"那道声音顿了顿,又道:“拿错总比没拿好,他们要赏画,我拿了画,也不能算错不是?”
声音越来越近,孟蹊听到的也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声音,说话细细轻轻的,柔软得不像话。孟蹊心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那是他第二次见她了。
那个姑娘穿着一身天水碧的素面杭绸罗裙,头发挽成一个髻,鬓边别着两支玉粉色桃花样式的珠钗,脸白白净净的,手里捧着一卷长轴的画。她从廊上缓缓走来,好像看见了他们,目光朝这边转了过来,视线逡巡了一圈儿,最后停留在了一处。
孟蹊看到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她在他身前停了下来,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孟蹊看了看她,静谧中又听到了那道柔软清脆的声音。
“客人已经走了,你在等谁吗?"她眨了眨眼,问道。这里很多人,孟蹊与他们站在一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女孩儿身上。只是他确信这句话是对他说。因为这个女孩儿只看着他,眼睛亮亮的,脸上挂着笑。
她很漂亮,像一朵粉粉的桃花,就站在那儿看着他们,漂亮极了。同行的人看着这样的女孩儿,有几个脸薄些的,耳根一下子就红了。当然也包括孟蹊。
她带他们去见了陈老先生。后来再见,已是两日后了。那是在城郊的大音寺,这一天来上香的人很多,石阶上来往的都是男女香客。每年四月,将要科考的学子几乎都会来大音寺浮屠塔,都说这里香火灵验,拜了来年定当高中。从庐陵出发前,孟母嘱咐了不知多少遍要他前来祭拜,道是只当拜见已逝的父亲,她知道孟蹊从不信鬼神之说,但是尊敬父亲,所以一定会去。
孟蹊确是来了。
他上过香后,站在大音寺前的树下等其余同窗。他便是在那时见到的赵枢。
那人实在是出众。
他穿着一身玄色银丝暗纹锦袍,负手站立在大殿正中,身侧是漆金描边的镇鼎,里面上满了香。蒙白的烟氤氲而上,他的脸被挡在了光影里,晦明晦暗,便是单单站在那儿,就让人无端的有压迫感。“你刚来河间,可能没有见过。“孟蹊侧头,只见同窗已经从浮屠塔上下来了,他指了指前方的男人说道:“那便是赵侯。”他确是没有见过的,孟蹊侧头又看了一眼,只是那人十分警觉,立时转过了头来。
视线交错间,对上那双冷峻的眸子,孟蹊心头一震,连忙移开视线。大殿烟雾缭绕,静谧间,他又听见了那道柔软的声音。“是你?”
窗外是劈里啪啦的雨声,耳边响起阵阵雷鸣,还夹杂着几声李迎州的声音,有人在用力地推他的肩膀:“含章,含章你怎么了?可是发烧了?”如梦方醒。
他回到了什么都还未发生的时候。起来用冷水抹了把脸,终于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