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当年还受过辽王的私贿,是瞒着太爷的,老大人对这件事不知情。不光如此,老爷的继夫人徐氏,也在他的授意下给江南来的散官谋过官职,收了不少银子,又用银子放了印子钱…“如此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人都禁不得查,端看你有没有本事查出来就是了。刘崇而后才递上一本账册:“这是大老爷这些年来私底下的账目明细,这是最重的一份。"其实私底下还有许多,若是能再多些时间来查,那位老爷恐怕老底都得翻出来。
赵枢随手翻了几页,看了两眼便丢到了一边:“走吧。”刘崇敲了敲车壁。
官轿应声而起。
赵宅此时并不平静。
赵攸怀正坐在太师椅上听着底下人的回禀。当听闻长子当真从辽东回来后,眼睛蓦地睁开,心立刻就沉了下去。他是知道这个儿子的,他们之间早就没有任何父子情分了。
从前他羽翼尚未丰满,他还能隐隐压着一些,只是今朝过后,他对这个儿子便再也没有任何威慑力了。自从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他心心里便不住地慌,就连从徐家接回来的妻子与他说话,他都能忘了回复。徐氏是他最喜欢的人,成亲这么多年两个人都没红过脸,除了先头那位夫人,他们之间也算无话不可说了,因此很是疑惑:“这是怎么了,怎么心慌意乱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氏是他掌权后亲自挑的,自然无比喜欢,说话也柔和几分:“没什么,你别操心,多注意些我们的孩子才是,别累着他了。”徐氏正在帮他换衣裳,闻言娇嗔道:“瞧你说的……我们的孩子哪有那么脆弱。"不过近日来辽东捷报频传,她却是有些膈应,别扭道:“大爷才是真要起势了,我看往后在家里,父亲也要压不住他了。您与他又是那样的关系,可怎么办呢。”
当年先头那位夫人的死她也有所耳闻。听说是在宫宴上醉了酒,认错了哪位贵人,做错了事……
回家后不堪流言蜚语,自尽而死的。
也是惨烈。
不过后来想想,她还庆幸。那位不死,谁来给她腾位置呢。赵攸怀虽比她大上许多,却也体贴疼人,她不知有多庆幸嫁了进来。每年年节回家的时候,家里都捧着她敬着她。
嫁给一个年轻的进士,都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能给她这样的体面。“您也别太累了才是。"她帮赵攸怀抚了抚衣领。赵攸怀嗯了一声,没应答她之前的话,无人知晓他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为官多年,他已经很少有这样心慌意乱的时刻了,眉心一直再跳,终于熬至午间,他忍不了了,去上院寻了父亲。
谁知父亲身边的何进却是告诉他太爷在休憩。那股强烈的不安一直笼罩在头顶。
终于等到了午时一刻,书房门被人猛地踢开的那一刻,他才知道父亲为何不见他……必是料到他的长子已经回来了。而且他的父亲选择了这个拥有无上前程的长孙,而丢弃了他的儿子。
“你们干什么,可知道这是哪里,容得你们放肆?“他心中早有猜测,却还是顶着胆子喝斥了一声。
闯进来的侍从却是一点畏惧的意思都没有,径直闯了进来,他往外看了一眼,才知书房已然被围得水泄不通。他的人也都悄无声息地不知去了何处。巨大的阴云整个笼罩在他头上。
赵攸怀站了起来,目光看向书房门外。
才见一轻袍缓带的男子走了进来,身材高大而颀长,整个人便如隽秀的文竹一般,赵攸怀眼睛眯了眯……他的气质实是继承自他的母亲的。那个女人也是这样出尘的样子,不染一丝尘埃。只是他不喜欢。所以她死的时候,他也没有悲痛。
赵枢走进来的时候,便见他一副恍见故人的模样。“父亲看见我很惊讶么?“他进了书房,闲庭信步,看起来倒像是来逛园子的,一点旁的意思都没有。“您这样看着我,是想起了谁么?”赵攸怀知道这个儿子是寻旧仇来的。
“是啊,我想起了你的母亲。“他并不愿意承认,这个儿子虽继承了那个女子姣好的容貌和气质,心心却是狠戾而残忍的,这一点其实更像他。更像他这个父杀。
“你母亲若在,看见你对我拔刀相向,想必也要斥你目无礼法的。向自己的父亲动手,这与畜牲何异!"他还妄图维持作为父亲的尊严,毫不相让。赵枢却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微微一笑,朝身后挥挥手,大批的亲卫涌了进来,将整个书房里间围得密不透风。“父亲有什么话尽管说罢,否则一会儿,兴许就说不出口了。”
“你,你想干什么?"赵攸怀心里有一瞬间的发慌,却是还笃信着这个儿子还不敢对他太过分。他的性命应当是无忧的。有侍从从旁侧拉了张椅子来,赵枢施施然地坐下来,瞧了瞧椅子的把手,刘崇立刻拿了那份折子出来,含笑道:“老爷,听闻您久病不愈,时常头疼,大人心系您的身体,特意为您写了一本折子,择日便上书请求陛下恩准您在家养病。不若您也看看,好心里有个数。”
说罢,便将折子平摊开来,展在赵攸怀的面前。赵攸怀扫视了一通,冲天的怒气从头顶涌了出来,将那折子连同桌案上的书册等物都扫落在了地上,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哪里来的病,你竟是这般信口雌黄,枉我对你多年的教导!”
赵枢微微抬眸。
立刻有人将那折子从地上拾了起来。
“父亲大人何必动怒。“赵枢面色始终淡淡的:“您现在看着确实身体康健,只是人食五谷杂粮,总有一些隐藏的病症……一夜之间发病也是有的。您看是不是。”
“您病得写不动了,那就只好由我来代笔了。”不一会儿,刘崇朝门后使了个眼色,便有个侍从端了碗药进来。那药黑漆漆的,味道也不好闻,刘崇面无表情地接过,说道:“老爷,您手底下那么多事儿,我都一一让人查清楚了……说实在的,是上书致仕还是牢狱里走一遭,您得考虑周全啊。”
赵攸怀已然慌了手脚:“你查了什么,给我说清楚!”刘崇道:“您收了叛王的私贿,这件事赵老大人还不知晓罢…还有徐夫人经手的买卖官职一事。”
说到这里,赵攸怀已然没了先前的硬气,跌坐了回去,目光也有些涣散。刘崇接着道:“还有别的,您要听么?"他有时也觉着这位老爷实在狠辣。当年先夫人何其无辜,贞节真的有人命重要么?不过是不喜欢而已,就算是想娶那徐氏,为何不能等和离了再娶。
非要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让夫人感到蒙羞,上吊自尽呢。面前之人面色惨白,竞是再无话可说。
赵枢看着刘崇让人摁着这个人,看着赵攸怀从挣扎到无力,那药一点一点地灌进去。心中竟是异常平静。
赵攸怀让人灌了药,眼睛立刻瞪大了,捂着喉咙用力地张了张嘴,竟是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倒在了地上,不停地抽搐。他这才起身,面色淡淡地吩咐侍从:“父亲中风,找个无人的院子,将他抬进去养病罢……”
刘崇无意间瞥见大人的面色,只见他看起来没有一丝情绪,仿佛只是在吩咐人处置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他是足够狠的一个人,兴许也是这样,才能隐忍到今日。
很快便处理干净了。
赵枢甚至都没有去见祖父。他知晓他不会问责他的……往后家族兴衰都系于他手。该怎么选择早就是显而易见的事了。临往奉京前他忽而问了刘崇赵攸筠的事。
二夫人是刘崇让人接出来的,自然知晓得无比清楚:“二老爷不知道您今日来,若是知晓,恐怕要来闹的。他还在找二夫人,似乎没有要和离的意思。”刘崇听见上首一声轻嗤。
官轿很快往奉京去。
赵明宜从书房回来后,便一直在给林娉熬药膳。哥哥走得时候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他应当真的很生气罢。
张妈妈偶尔过来看她,也劝慰几句。说话间,竟是叹气了气来,说二老爷与夫人的和离书还未有定数。
林娉肯定是不愿意回去的。她可能都不愿意再见赵攸筠,所以这和离书肯定是要的。
赵明宜坐在小厨房,一边扇着小炉子,一边听张妈妈说起这些事,心竞是又痛了起来。她记得她让刘崇寄过信回来,原来林娉没有收到……是让二老爷截下了么。
她实在是沉默,一句话都不说,张妈妈有些心疼,正要移了话头,却听见底下坐着的姑娘沉默着说道:“母亲的和离书我去要罢,他不算我的父亲,也做不得我母亲的丈夫。“抬头看向张妈妈:“我会要到的,您不要担心。”张妈妈看着她。
发觉这女孩儿的眼睛,竞是比之从前,要多几分光亮。辽东生里死去的走一遭,人都是会成长的。只是这成长,却是把肉撕裂了,再缝合长好的,不知道有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