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津陆一路跟在三殿下身边看下来,可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在他和弟兄们以为水患会被彻底解决之时,江南连绵雨势打破了这一妄想,滁州、泰州水患虽得到遏制,吴地与许州却暴雨连连,即便挖掘水渠炸开堤坝,其洪水滔滔依旧蔓延在城中,逼得两城百姓不得不连夜出逃。眼下,殿下与部众还未商讨好如何依建地势修筑堤坝,那边原本的水堤已然摇摇欲坠,更别提连日供给米粮,士族捐出再多也赶不及灾民消耗的速度。胡津陆颓然低头,由于洪水冲垮了山脉,许州这里唯一的出路已经断裂,他们与外界彻底失了联系。暴雨倾泻下,连信鸽都飞不进来一只。届时,等米粮消耗完毕,灾民极有可能发生暴乱。他们这一群人,能不能活着走出许州还是个未知数。谢春庭看着胡津陆,收回眼神,轻描淡写道:“你无须忧虑,本殿自有打算。”
另有打算?胡津陆将信将疑,他们已经与驻扎在滁州和泰州的兄弟失去联系好几日了,米粮匮乏也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问题,殿下当真还有办法吗?还在迟疑之际,上头的殿下冷声道:“兵士在外,自当以将令为准,胡津陆,你想抗令不成?”
胡津陆着急起来,他怎会存着这样的心思,但他一个大老粗辩也辩驳不清,只好拱手躬身表起了忠心:“臣自当以殿下马首是瞻。”“如此便好。“谢春庭背对着他,语气冰冷,满含警告。胡津陆没法子,只好垮着脸退出了营帐,加入搬运米袋的队伍中。营内,谢春庭扶住桌子,缓缓吐出一口鲜血。连日通宵商讨对策,思索水患治理难题,本就困于禁院不曾得到悉心照料的身体越发形销骨立。
谢春庭用手帕擦拭干净血迹,慢慢坐在藤椅中,木桌上一封信件铺展着。“三皇子妃尚未苏醒,臣会继续延请名医。”这是前几日他即将离开泰州时收到的宁池意的传书,末尾这句话,曾令他久久凝视。
离京数日,她还没有苏醒吗?
谢春庭屈起手指,轻轻抚过那一行字。
多日不见,那个恶毒的蛇蝎女子如果知道他现今的境况,恐怕会轻盈盈地笑弯了眼睛。
谢春庭嘴角一丝笑意。
她可不会掩饰对自己的厌恶,直白宣泄,所有恶意倾倒在他身上,她也不会觉得抱歉。
与这些时日周旋其中的人心诡谲相比,这样的直白,竞让谢春庭觉得不失为一种可爱。
可爱这个词从谢春庭脑海浮现出来时,他心如擂鼓,霎时停了一拍。他下意识绷紧脸。
一定是近日忙碌冲昏了头脑,谢春庭飞速折起书信,丢得远远的,满脸厌弃。
他竞会觉得那个心如蛇蝎的女子可爱。
谢春庭攥紧拳头,简直荒谬!
他猛然站起身:“传季羽、程溯!”
胸膛犹如火烧,他急需一泼冷水将自己泼醒。大
在与幕僚彻夜商讨之后,谢春庭最终决定采取与滁、泰两郡迥然不同的治水方案,贯彻防、排二字。
许州地势多山,即便再度炸毁堤坝,水流也极有可能堵在山脉之中,无法流通至江海,更何况,水势汹涌,冲垮山脉之后还有涌水石流祸患。雨幕中,数不尽的兵士扛着沙袋与锄头,往山路蜿蜒处攀爬。其中每隔十人便有一人在伞下举着火把引路,昏黄火焰下前行的人们宛如密密微小蝼蚁,顶着雨水匍匐前进,浩浩荡荡。
谢春庭看着远处山脉中隐隐约约闪烁的火点,神色冷寂。此法行或不行,就在今夜了。
大雨倾盆下,金尊玉贵的皇子已经褪去了曾经的傲慢,那些写在兵书和治水经注上的满篇文字,均不如眼前这一幕来得震撼。防民之川,何其艰难。
他站立在最前面,衣摆被烈风吹起,雨珠劈里啪啦砸下,然始终站着,不曾移动半步。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那些火点渐次消失在茂密山林中,空气中的水汽越发浓烈,谢春庭几乎能嗅到洪水滚涌的气味。自奔赴江淮以来,连日大雨,他睡梦中也同样能嗅到这种混合着青草、山木、死尸腐烂的诡异气味,萦绕鼻尖,散也散不尽。谢春庭静立着,眼神紧盯着远处修筑在山顶的堤坝,执着伞柄的骨节泛白。此道堤坝已是许州最后一道防线,倘若溃决,所有人都活不了。他只能堵。他们只能赌。
留在营帐中的季羽、程溯,还有许多普通的兵将,眼神都在遥望着那道堤坝,不知是在心如死灰般等待洪水冲破石坝的乍然天光,还是在隐隐期待防川之事大功告成。
忽而,高耸山脉间闷响滚动,大水似在奔涌冲撞,想要撞碎那道堤坝,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个小兵甚至瞧见了即将漫溢出的浓稠黑水,似绸缎般荡开,他不由屏住呼吸。
下一刻,无数蝼蚁从山林中钻出来,扛着沙袋筑起高耸的堤坝,盖过石堤,挡住了令人恐惧的浓黑水流,侧方土石间,蝼蚁挥舞着锄头,不过片刻,有白浪大水自山石冲下,没过一人高的小松树,流淌而下,就像人工开凿出的溪水河道。
疑是银河落九天。
众人呆呆地望着,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安静了下来。小兵恍惚地丢开伞,天依旧下着雨,但那雨幕已经不再是前几日砸下来令人惧怕不安的大颗水珠,而是江南细密雨丝。真正的江南烟雨。
他大哭出声。
身旁的人见状也丢开伞,急着感受诗书中描绘的细雨霏霏。他们从未有一刻比此时更为朦胧的江南烟雨动容。宛如神迹。
众人哭号着,难以抑制激动,连旁边不安入睡的灾民也被这动静惊醒,等有人呆愣地走出帐篷,看见雨珠变为雨丝时,顿时哭叫一片,纷纷跪倒以头抢地,高举双手。
“天佑许州,天佑殿下!”
“天佑大周,天佑陛下!”
大片营帐中,无数人跪倒在地,谢春庭是唯一站着的人,他松开紧握伞柄的手指,缓缓笑起来。
他想,如此,奚叶可没办法继续咒骂他这是报应了吧。大
许州依旧下着雨,但这样的细雨让人安心不少,在营帐中进进出出的人脸上褪去了紧绷不安感,浑身都是轻松。
可不得轻松吗?胡津陆乐滋滋地想,眼下水患得治,待到来日归京,陛下定然会大为嘉奖,拔擢军功、荣升军职亦不是没可能。殿下果然是举世英才。他带着几分感叹,迈入正中大营,弯起身子恭敬汇报:“殿下,出入许州的路已重新搭建好,最迟明日,吴地的米粟就能运进来了。”
谢春庭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薄薄纸张:“如此甚好,灾民连日遭受惊惧,万不可耽误他们的吃食。”
胡津陆也是这么想的,他之前担心灾民暴乱就是怕人饿极情况下会心生恶念,到时哄抢起来,他们这一小撮兵士可挡不住浩浩民众。又同殿下商量了重建房舍的事,胡津陆正想告退,外头一个令兵奔进来,满脸兴奋:“殿下,粮食到了!”
胡津陆下意识抬头,难掩惊讶:“吴地的米粮这么快就运到了?”那令兵摇了摇头,红扑扑的脸上也有几分困惑:“来人说,他们是天下第一票庄邵氏票号的人,特奉邵氏家主命令,收购了全国万石粮食,快马加鞭运送至江淮,用于救济灾民。”
回想着刚刚见到数不清堆在路边的粮袋,令兵还是很激动,天下第一票庄果真出手大方,乐善好施,竟然舍得下这般身家,一心为民,真是活该人家赚那么多银子。
邵氏票庄。
谢春庭抬起眼,嘴边一丝冷笑,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胡津陆看着令兵只顾着兴奋的面容,又看向殿下的表情,心中寒毛直竖。这可不是什么乐善好施啊,这分明是,来抢功的。抢的还是名门望族之功。
森森獠牙,毫不客气,咬去了一大块肥肉。晋城奔至江淮,万石粮食,一路定然引来无数视线,等赚足了眼球,再抛出救济灾民的旗号,举国定然都无比感念邵氏之功,谁还记得最初是士族捐献的米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