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叶站在背篓旁,眼神呆呆。
桑树高大,光线透过枝叶缝隙洒落,奚叶觉得自己在桑树下站了很久,背篓中的桑叶都颓败了,但太阳依旧高悬,位置一如她刚来时一样。
她摇了摇头,有些迷茫。
奚叶不再多想,背起背篓,提起衣裙慢慢下山。此山碎石无数,饶是奚叶再小心翼翼,也不免踩到石子,她趔趄一下,还好扶住一棵树才不至于摔倒。
树皮纵裂,她下意识抬头看向扶住的这棵树,分枝广展,圆锥花序,羽状枝叶,青翠嫩绿。①
她弯起眼睛,是苦楝树呀。
是曾经随夫君出游,在烟雨江南见过的苦楝花呀。那时小雨淋沥,淡紫色的花影就拂在白墙青瓦间,碎碎小小,夫君还为她折下花枝插入瓷瓶。
如今,又见到了。
奚叶拍拍衣裙,复而下山,走了几步,她蓦地顿住脚步。
桑树,苦楝树。
她猛然转头。
这两种树怎么会栽种在一起?
据医书记载,苦楝与桑树混栽,会导致苦楝产生的楝素沾染在桑树上,采叶饲蚕即会发生急性中毒。因此,民间树农会极力避免两种树混种。
母亲是医女出身,她所居之地怎么会出现这种浅薄错误?
奚叶不由头晕目眩,上空的日光黑气浓烈,她咬住舌头,才勉强保持清醒。
荒谬的山林,违背医理的栽种布局,悖逆感知的四时星辰。
一直以来身体隐隐感觉到的不对劲果然不是错觉。
这个地方有问题。
奚叶不动声色背着背篓下了山,但指尖一直掐着掌心,血痕宛然,才得以维持住一份清醒。
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这种感觉在见到陈筠梨时更加强烈。
母亲见到她回来,连忙接过背篓,还为她细心擦去额间汗水,拍拍她的脑袋,夸赞道:“我们阿叶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奚叶恍惚一笑,这样的语气真像哄小孩呀。
她看向自己抽条的身体,但,她已经长大成人了。
陈筠梨却没注意到她的走神,拉着她坐在小木桌前,笑容温婉:“阿叶,你看,这是娘忙活一下午为你做的,尝尝看好不好吃。”
花折鹅糕、剪云析鱼羹、干炙满天星、金丸玉叶脍……更有汤装浮萍面,金黄甜面上洒了碎碎的盐花鱼屑,飘飘荡荡,仿佛池塘里自在游弋的鱼儿。②
奚叶举箸望着面前的琳琅美食,有几分出神。
她出门前和母亲说的是这些吃食吗?
画面飞速掠过,奚叶努力回忆,一幕幕对话闪回,在乍然而过的吉光片羽间,奚叶终于想起来,她说,她想吃七宝素粥。
七宝素粥,以核桃、松子、乳蕈、柿子、栗子等与米一起熬煮成粥,软糯浓稠,入口即化,香甜可口。
很久很久之前的雨夜,母亲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轻抚脑袋,柔声哄劝:“阿叶不要哭,娘亲忙好就会回来的,到时候给阿叶做好吃的。”
母亲刮了刮她的鼻子,温柔询问:“快告诉娘亲,阿叶想吃什么呀?”
被母亲这么哄着,小小的她也不再哭闹,抽噎着道:“那娘可别反悔,阿…阿叶想吃七宝素粥。”
上京人口甚繁,患有疾病苦痛的平民更是数不胜数,陈筠梨忙于为这些人诊病,时常晚归,曾经答应过她的诺言总是不得不推后。
尤其雨季来临,病人更多,陈筠梨忙起来只能为她熬一碗白粥,许诺过的七宝素粥一次也没做成。
但奚叶早已在母亲的描述中垂涎欲滴,又有核桃,又有松子,煮起来一定特别美味吧。
故而这次,她忍不住提出这个要求。
陈筠梨笑眯眯的,额头抵上她的脑袋,温婉含笑:“好,娘亲答应阿叶,回来就给阿叶煮香喷喷的七宝素粥,我们的阿叶要乖乖等着哦。”
小小的奚叶连连点头。
但可惜,母亲自那个雨夜之后再也没有回到她身边。
奚叶举起筷子夹了一块鹅糕,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
“很好吃。”她笑起来,借着低头的瞬间眸间清泪滚落。
外面的日光迅速由明转暗,顷刻间木屋失了天光,唯独一支烛火在轻轻摇曳。
晕黄灯光下,陈筠梨笑容依旧,丝毫没有因为外界乍变天色惊疑。
奚叶看着她温柔的面容,眼泪大滴大滴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