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泥巴小猫
枣树枝条上的嫩芽悄悄地展开,露出毛茸茸的叶。几只黑背白肚的鸟儿落在树枝上,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声声脆鸣。这僻静的别院里春光正好。枣树下,白袍小大夫拿着炸了线的蒲扇,一下一下扇着炉子里的火,炉膛里的火舌一跳一跃,舔着药罐。
这是第七日了,郎君该吃药了。
小大夫心里的忧愁把他的眉头都挤得皱起来。今日以后就只剩下五颗血丸了。即使不会出现像上次那样药效缩短的情况,满打满算也只能撑三十五天而已。三十五天,师父能找到绒芒花吗?师父到现在还没来信呢。他正想着,忽然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只灰白相间的鸽子咕咕叫着,站在树枝上,歪头拿绿豆眼儿瞧他。“下来,你给我下来!"小大夫猛地跳起去够鸽子。可是树枝太高,他怎么跳都够不到。
这死鸽子怎么回事,每次都落到他够不着的地方。这时,绿漪朝院里地上撒了把豆子,鸽子咕咕叫着飞下来。她轻巧地捏住鸽子,从它爪子上取下一个小小的竹筒,笑眯眯地递给他。小大夫谢过了绿漪,拿着小竹筒敲响了书房的门。小竹筒表面繇了防水漆。裴珩不紧不慢地从中抽出一张薄笺,垂眸扫过,递还给小大夫之后,说:“我知道了。”
小大夫告退出去,心里却敲起了小鼓。他作为一个外人,心中都忧虑难安。难道郎君他就真的不担心吗?是对师父太放心,相信师父一定能找到绒芒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小大夫带上门时,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一眼裴珩。他半低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书卷。小大夫看见他轮廓分明的半张侧脸和随着书页翻动而浮动的眼睫。阖上门,隔绝了一室的寂静。
门外,慕亭云正在吱哇乱叫:“你这傻子,从哪儿搞回来个什么玩意?”徐令双手并拢,窝着手心朝上。他半张脸都是黑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双手也都是泥,手心更是捧着一团像□口一样的黑泥巴,吓得慕亭云一蹦三丈高,恨不得躲到赵归梦身后。
太吓人了,小爷他最怕这种又丑又脏的东西了。偏偏徐令看不懂他的躲避,还以为慕亭云在逗他玩,跟在他屁股后面,双手往前伸,分明是在不断地示意对方赶紧接过去。赵归梦皱着眉头推揉慕亭云:"离我远点!”正在人嫌狗厌之时,那团黑泥却忽然“喵"了一声,黑泥里露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分外显眼。
这一下,慕亭云顿时安静了。他从赵归梦背后又钻出来,打量那团看不出来原貌的黑泥。
“喵一一"黑泥又叫一声。
“喵一一"徐令也学着叫。
“猫!"慕亭云惊喜道:“小猫!”
确实是只小猫,还没人一只手掌大,尚不足月。好不容易张开泥糊的眼睛,露出两个蓝汪汪的圆。
见慕亭云不跑了,徐令也乖巧地站定下来,双手掌心依然朝上,静静地捧着手心里的泥巴小猫。赵归梦伸手摸了摸小猫的鼻头,小猫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指她忽然心口一软。
二绿姐妹也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围了过来:“呀,这么小呀,怎么搞得一身泥,好可怜哟。”
“得给它洗个澡,"慕亭云兴奋道:“快去烧水。”因为有了只小猫,院里忽然欢腾起来。绿绮绿漪忙不迭地烧水架盆,又找来柔软的布一层层铺在竹篮里,方便一会儿给小猫晒晒太阳。赵归梦不说话,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他们忙碌。傻子在院子里欢快地绕圈跑,时不时的“喵"一声。
小大夫侍候完裴珩吃药,也凑过来,说上几句如何饲养幼猫的话:“羊乳,它只能吃羊乳!”
“那不是正好么,"绿漪接上话,“朔州这么多羊,害怕找不到羊乳!”盆里的水很快就脏了,露出小猫的原样来。原来是只狸奴,真是小得可怜,连眼睛都没睁开,在绿漪白皙地手心显得愈发可怜,循着声音哎哎直叫。小大夫手里还拿着药碗,起身准备去清洗,忽然看见书房的窗牖打开了,裴珩站在窗后的阴影里,似乎正在看着院内欢乐的众人。他心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同情。可转瞬之间,他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异常可笑。那可是他们郎君,想要跟他结交的人能从瑞京排到朔州。哪里轮得到他来同情?
绿绮展开一张干净的帕子,温柔地包裹着小狸奴,细细地给它擦拭。在她轻柔的动作下,原本还在害怕的小狸奴竞然安静下来,小小的脑袋贴着她的虎口蹭了蹭。
绿漪眼睛都直了,恨不得动手抢过来,又害怕伤到了小狸奴,只能按捺不动。
绿绮捧着小猫,递给目不转睛的赵归梦:“门使,你摸摸。”这小东西看着这么脆弱,赵归梦哪儿敢接呀,往后倒退一步:“我这手”她本想说她这手是催命的手,可是小狸奴已经被放到她的手心。真小,真软,真可怜。
她僵硬在那不能动,懵懵地看着手心里的小东西。“师姐,给我,给我!"慕亭云又蹦过来。赵归梦忽然瞥见书房窗牖后面站着的裴珩,避开了慕亭云,叫他:“裴珩,你过来。”
众人忽然变得安静。不知道为什么,裴大人并不曾发过脾气,言语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和,可他们就是怕,怕冒犯到他。在他面前,总觉得不自在。连徐令那傻子,每次见到裴珩都绕着走。他甚至都不怕赵归梦。不知道是什么无形的东西,隔开了裴珩与其他人,就像隔开了阴阳两界。慕亭云急不可耐:“他才不会喜欢小狸奴,师姐,给我吧,给我吧!”裴珩却打开了书房,从门后走了出来,阴影落在他的身后,身前是暖融融的春日。
他迎着日头,一步步朝前走,影子被抛在后头。“过来,过来。“赵归梦捧着手心催他。
那双灵艳的眼睛眯着,眸光闪烁流动着,嘴角翘着,梨涡深深,如此娇俏。裴珩恍惚间,听见一声巨大的震声。这震声无缘无故,不知来处。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听见。
震声之后,他仿佛有一瞬间的耳聋。又好像是天地间在这一瞬间死去。风停了,云止了,万物凝固不动了。不过都是一瞬间而已。下一瞬,他听见风从耳边吹过,风里有她的笑声。一切都活了过来,乒乒乓乓地往他耳朵里挤,从他耳朵里钻到他的心里,将他的心挤得满满当当,在里面铛铛镗镗地跳将起来。
那一声巨大的震声碎成无数细小的鼓点,继续在他心头上敲。敲个没完。
裴珩自然地走到她身边,就着她的手,抚摸狸奴的小脑袋。狸奴真是乖,仿佛是怕他心里的鼓声叫外人听见,一声又一声地"喵喵喵”。院里的动静,他早就听到了。他想到自己的那只乌云踏雪,想到自己因一时好奇而犯下的错误,心心中升起几丝沉郁。推开窗,他看见那几个人笑的笑,闹的闹,红的裙角、绿的裙角在树荫下、在阳光下飘来荡去。那笑声仿佛从天际传来,遥远模糊,永远与他无关,他永远捉不住。可是偏偏有人叫他。
叫他去她身边。
他想说,远远地看着就好了,不能靠太近。靠太近,会带去霉运。可是那声音实在动听,那笑容实在魅惑。他是凡人心,抵挡不住。小狸奴已经瘫倒在赵归梦的掌心睡着了,露出粉红色的小肚皮,随着它的呼吸,一鼓一鼓。
两人靠得很近,几乎是肩并着肩,头靠着头。赵归梦道:“我还没养过猫呢。”
裴珩便道:“你若喜欢,回去后我帮你挑一只……慕亭云眯着眼打量二人,忽然将双手插入二人肩膀,一边一个硬生生推开,不怕死地从赵归梦手里拿走小狸奴:“先来后到,我的。”这惨不忍睹的一幕,直教绿绮绿漪双双闭眼,不忍直视。好在赵归梦不跟他计较,只还恋恋不舍地看着。反倒是平时淡漠无所谓的裴珩,深深看了他一眼,半晌过后,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徐令凑近慕亭云,看着小狸奴,也"喵喵"叫着。他已经被绿绮绿漪收拾过了,白净的脸蛋总算露了出来。慕亭云道:“徐令,算你做了件好事。不像你那羊脸爹,只会害人性命。”他又望了望徐令的小脸,虽是个傻子,长相倒还不错,却是和徐允则没什么相像之处。
“那羊脸真是你爹?”
徐令听不懂他说什么,只傻笑着冲他点头,好像只要是慕亭云嘴里说的话,就无有不对的。慕亭云幽幽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脑袋:“傻子,以后你咋办呢,真让你那个不着调的二表哥养着你么?”“二表哥!二表哥!"徐令又叫起来。
“你二表哥这会在跟你爹当堂对峙呢。"慕亭云没好气道。此刻的公堂之上,跪着一溜人。最左边是吴世安,他腿上受的伤有些严重,不能久站,于是半躺在担架上。他双眼通红,不可置信地盯着堂中跪着的徐允则。
徐允则双手被缚,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一夜之间仿佛老了有十岁不止,额前眼角的纹路仿佛是刀子刻上的,头发乱蓬蓬,眼角嘴角有几道血红的指甲印徐允则身边还跪着那个卖豆腐的瘦弱妇人和老刘头。妇人又要上手抓挠徐令则:“你祸害百姓,残害人命,你迟早要下地狱!”老刘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离他最近的衙役手里抢了一根杀威棒,狠狠地捶打在徐允则的头上。只见他额角瞬间流出鲜血。直到此时,夏时远才不紧不慢地抬手制止,让人把他二人拉下堂去:“罪犯徐允则,你看这是什么?”
他手里拿的,正是那本籍册。
徐允则见到这本籍册,面上居然露出几丝果然如此的神色。他任由鲜血从眼皮上流下来,反问:“难道少卿大人不知这是什么?”夏时远心中巨恸:“铁证如山,你招与不招,没有区别。”“少卿大人难道就不好奇,那撕掉的半册在哪几么?"徐允则牵起嘴角,怪笑道,“我要见裴珩。”
夏时远眼皮轻微一颤,道:“裴珩已死。”“他若死了,少卿大人如何能拿到这份证据?"徐允则露出嘲笑,“我不信少卿大人心中就不曾怀疑过。”
夏时远的右手死死按着惊堂木,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一句:“把犯人压入大牢。”
徐允则被半拖着往外走,一双眼死死盯着夏时远:“你想知道那半册在哪里,就让他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