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攻守易也
这几日,整个朔州的老百姓都得知了这样的消息:原来知州大人徐允则根本就没死,死的是个不知名的替死鬼!
这个徐允则,在过去的十年里迫害杀害几十个年轻女娘,胆大包天地将尸体埋在苍云岭山脚和梅林!
此事一朝被裴珩裴转运使发现端倪,徐允则自知罄竹难书、难逃法典,干脆污蔑永威将军通敌叛国,好叫裴大人永远闭嘴。又犹恐有遗漏,甚至杀了自己全家,假装被裴大人屠灭满门,而自己偷梁换柱,逃出生天!还好戟雪门的大人火眼金睛,查明真相。现已命人全城搜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人!
不信?不信就问问徐知州的外甥吴世安,那个被栽赃成杀人凶手的泼皮。徐知州的外甥吴世安已经被找到了。
此刻他头晕脑懵,还没有搞清楚状况。那扇单薄的木门被敲响时,他心如鼓锤,额头冒汗。加之腿脚不便,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鼓着惊惶的眼,生怕门外真的是他那个已经到了阴曹地府的舅父回来接他!门打开的瞬间,吴世安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一一然而现身的却是个面生的俊秀绯袍官员,原来是大理寺少卿夏时远夏大人。只是不等吴世安松口气,他就发现朔州又变天了。
他舅父没死?怎么可能,他分明看见……
“你亲眼见到你舅父断气了?"夏时远眉目清俊,声音柔和。吴世安迟疑了一瞬,想到赵归梦那日临走前说的话,迟疑道:“没有,我走的时候他还能说话。”
“那你是怎么从牢房里逃出去的?"夏时远又问。吴世安仿佛被按到了痛处,面红耳赤,急道:“牢房都被劫狱了,我都差点没命,怎么说是我逃出去的?”
夏时远对着他安抚一笑,道:“那谁把你劫出去的?”他眼神笃定,仿佛心中早有答案。
吴世安喉头一哽,眼神不由自主地躲闪,嗫嚅道:“谁劫的,你们不是很清楚吗,就是那些混在官差里的人啊。”
夏时远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依旧温和地看着他。吴世安心中惶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放了出来,他突然觉得还不如不放出来呢。那女子的声音犹在耳际:“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对吧?眼尾似乎又看见那一对儿梨涡。
吴世安把眼睛紧紧一闭,大声道:“你们都查不出来,我哪里知道?说不定就是我舅父找的人,把我锁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任我自生自灭!你们不去调查,反倒来逼问我,你看我这一身伤,我都快死了!”他不肯配合,夏时远倒也不失望,对几个衙役说:“好好看着他。”夜已深了,廊下的灯笼无风自动,头顶星罗密布,这注定也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三匹青色骏马飞速行驶在官道,溅起薄薄一阵黄土。当头那人黑衣蓑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手上鞭子不停,催马疾驰。马儿吭哧喘气,不知已经在这条路上跑了多久。
到了一处分叉路,几人往左一拐,从官道改走小路。夜色中,前方两座陡峭的高山静默地相拥,只留下窄窄的一条缝。一线天,到了。
领头人勒马,低声吩咐左边的人:“前去探路。”手下人答了一声是,便驱马往前。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不久又渐行渐重,那探路的人已经折返,安然无恙。
领头人这才安心,提心吊胆地警觉着,果真顺利通过一线天。他心心中吐了一口气,回望一线天以及看不见的朔州城,低低地呸了一声。又往前疾驰不到五里路,三人忽然停下来。出了一线天,路渐渐宽了。夜色还浓,浓雾里的路尽头,静静地矗立着一辆朱帘拱顶马车。车前一左一右坐着两个绿裙婢女,看不清面容,只觉得那两张脸极相似,美得渗人。
忽然,马车里传来幽怨空灵的损声。在这夜色里,直让人头皮发麻。“是人是鬼?"右侧那人问出他的心声。
此言一出,坦声立即停了。与此同时,后方一线天两侧的山上,乍然跳出一队玄衣雪刀的侍卫。
“载雪门!“领头那人惊叫出声。
“铿擦”一声宝剑出鞘,打破这短暂的寂静。慕亭云从车里飞身下来,道:“十年驻守朔州,不想徐大人对瑞京的事倒是很了解,一眼就认出戟雪门了。他气定神闲地倚马而立,看着戟雪卫将那三人团团围住:“还不摘下蓑笠吗,徐、允、则?”
不待他吩咐,一名侍卫眼疾手快地跳下那顶尖尖的蓑笠,露出那黑衣人山羊般的一张长脸,那人长着长长的下巴,胡须轻微颤动。慕亭云愣了。问题是,他也不知道允则长什么样啊?不管了,这人肯定是!
“给我抓起来!"慕亭云哈哈一笑,觉得甚是有趣。这时,那徐允则却狗急跳墙般不管不顾地举剑朝慕亭云袭来。慕亭云心里一紧,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举着剑横挡一一铿的一声,徐允则的剑势被挡住。慕亭云信心暴涨,挥剑与他对上。徐允则竞然有几分力气和手段,慕亭云对战得并不轻松。他听见自己上下牙齿咬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心底拼着一口气,不肯退让。反倒是疲于奔命的徐允则,在看见戟雪卫时,已然方寸大乱,此刻招式已乱。
又是一声利刃相撞的声音,一柄长剑被挑飞,继而扑通一声落在灰土里。“还以为你多厉害呢。"慕亭云脚踩着徐允则被他打飞的剑,得意洋洋。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也不是那个初闯江湖的国公爷了。待到山羊脸徐允则被结结实实地按在地上之后,慕亭云将手中的宝剑扔给二绿姐妹,晃晃悠悠地走到马车边,对她们道:“此次也算弥补了上回的遗憾。”三年以来,他一直都没脸再提那日的场景。直到今天,他又有了信心。宝剑出鞘,小爷他首战告捷。
绿漪噗嗤一笑,说:“有门使在,我们去哪里都不怕了。”二绿姐妹口中是门使,永远指的是赵归梦一个人。慕亭云正要发酸,就听马车里传来清脆但不耐的声音:“抓三个小贼,搞这么久,快上来!”
马车里燃了一只气死风灯,静静地照亮里面的人的脸。原来马车里坐的是两个人,一个轮廓分明,眼神温润,一个梨涡轻绽,眉梢不耐。“师姐,"慕亭云进来坐下,道:“你们怎么知道徐允则没死?”这事儿他想了很久,一直都没有想通。
“问他。“赵归梦歪坐着,手边隔着一盘糖渍梅子,每吃一粒就眯一眯眼睛。那因为吃到喜欢的东西而满足的表情,越看越像圆圆儿。裴珩收回目光,道:“因为那管家死状蹊跷。”管家是背后中刀而死。若是像狱卒说的那样,府里有人追杀了出来,那么管家应当是惊惶逃窜中中刀。那么就应当是腿脚朝着知州府,而头朝外。但现在情况是反的,管家头朝着知州府,而腿脚朝外。管家分明是逃了出去,但不知为何,又折返往知州府而去,此时背后之人给了他一刀。且除了这一刀之外,管家身上再无其他伤痕。谁能在知州府大火之夜,蹲守在府外杀人,且能让这个管家毫无防备地露出后背?
显然就像监牢里毫无防备被杀的狱卒一样,管家也是死于熟人之手。“那这就是说他的家人都是他自己杀的了?"慕亭云听完裴珩寥寥数言,饱受震惊,“真没看出来那个山羊脸居然有这么狠的心。”“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慕亭云又道:“我本来以为徐令逃过一劫,是因为外面来的刺客或许不知道府中还有这么个人。但这若是他亲自动手,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儿子就在府里呀。”
“这一点,只怕要问他自己了。“赵归梦失落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斜里一只手递来帕子,赵归梦十分自然地抽了过来,潦草地擦了擦手指。那只手又将她用过的帕子轻轻抽走,随手一叠,收了起来,又从袖中抽出一只油纸纸包来。纸包上面用麻绳交叉系得十分规整。“这是什么?”赵归梦一边拆绳子,一边问。裴珩却不回答,略略矮了头,看她手指翻飞地拆绳子,似乎这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完全占据了他的注意力,以至于他没有听见赵归梦的声音。绳子解开后,纸包就自然摊开了,露出里面圆润可爱的枣花蜜糖糕。赵归梦不由得愣住。她迟疑了半响,拿着一块放到嘴边,慢慢地咬了一口。这是赵归梦第二次吃枣花蜜糖糕。
上一次还是十年前,她在山顶遥遥望着被西戎铁骑占领的庆州,泣不成声。大和尚那时候还有头发,见她哭得差点背过气,他急得在头上乱抓,状如疯乞一一很难说他后来剃度落发,没有这方面的考量。乱马嘶的朔州,也乱成一锅粥。大和尚在惊惶的城里转了半日,终于遇见个要开不开要关不关的小铺子,里面只剩了一块枣花蜜糖糕,塌了半边,形状十分可怜,就像朔州城一样混乱。但好歹是块点心,多少能用来哄哄孩子吧。大和尚把枣花蜜糖糕递到赵归梦嘴边,说:“吃吧吃吧,吃完了咱就不哭了,把力气留着以后报仇。”
后来她下山,想再尝一口朔州的枣花蜜糖糕,可却没有买到,那唯一一家卖枣花蜜糖糕的店,早就关闭了。
“你在哪儿买的?“赵归梦忍不住问。
裴珩道:“白日里见一个妇人推车叫卖,买了两块,味道如何?”赵归梦还没回答,慕亭云发现她眼角的晶莹,怪叫出声:“什么如何,把我师姐都难吃哭了!”
两块耶,都不分给他的吗?这个裴二,讨好师姐不要太上赶着了吧。轿厢内一片寂静,赵归梦把脸别过去,肩头却一耸一耸。裴珩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摸她的眼睛。鸦羽般的眼睫在他掌心轻轻一划,他喉头滚动,顿了顿,轻笑一声。
这仿佛开了个头,赵归梦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出声。车帘外的二绿姐妹相视一眼,互相摇了摇头。她们的国公爷什么时候能长大?人家状元郎都会悄悄下厨亲自做糕点了,墙角都要挖跑了耶,他怎么还在学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