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帝逼迫朝臣站队开始,便意味此事不能善了。
皇帝必然是想让赵锦一干人等致仕的。
赵锦自然也知道,否则便不会口口声声说什么致仕之前还有一言了。
这是双方的默契。
同样也是双方斗法的焦点所在,赵锦一干人,究竟能不能直接驱逐。
赵锦自恃大局所在——朝臣泰半不支持新政,皇帝一旦尽数驱逐了,两京九边一十三省,恐怕立刻就要瘫痪大半。
所以,他还有一番肺腑之言,说的自然不是给皇帝听,而是给在场的同僚听。
而皇帝的自信,则是在于……他没有脱不下的衮服。
便如他所言,哪怕只剩十个人支持,也不妨碍他在太液池上登船再开一场会。
有大义,有兵权,有国库,怎么还会怕没有人?
两人各自一句话,一众朝臣也不禁思绪翻涌。
究竟,谁才是大局?
赵锦抬头,盯着皇帝的神色看了半晌,突然幽幽一叹:“陛下,臣昨夜入梦,只梦见大明朝只五十余年国祚,金人南下,宗室南渡,衣冠悉数葬于崖山。”
朱翊钧一怔。
狐疑地看着赵锦。
什么情况?
只听赵锦继续说道:“后来恍惚间,才忆起,这是臣祖上的故事。”
“臣是宋太祖一脉第二十一世孙,祖上于靖康二年南渡浙江,迄今四百五十余年。”
听到这话,朱翊钧突然松了一口气,差点被这厮唬住。
他略作掩饰地开口道:“赵卿也是坦荡君子,何必假借起谶纬来了。”
赵锦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非是谶纬,而是宋人不暇自哀,臣这个后人来哀之,也好让陛下鉴之。”
“时人多谓二圣丧国,但……”
“以臣愚见,前宋之亡,恐怕当从熙宁变法而始!”
“王安石新政以后,新旧党争甚嚣尘上,朝局动荡局势混乱,与民争利怨声载道,地方中枢相互对抗!”
“区区六十年间,便有异族长驱直入,踏破皇城!”
“陛下,自万历元年至今,我朝难道不正往这深渊一去不回么?”
“今日之张居正,恰如当日之王安石。”
“今日之新政,恰如熙宁之新政。”
“丈量田亩、清查人口,其与民争利更甚于当初免役、青苗、市易等法!”
“张居正当政内阁以来,行事酷烈更甚于王安石!南直隶、湖广、四川、山东、福建……遍地怨声载道!”
“新政以来,中枢党争到了陛下要我等站队的地步,地方士绅土官拼死反扑愈演愈烈,国库充盈百姓却更加困顿,北方的土蛮汗两年前建制正虎视眈眈。”
“陛下,二者何其相似!?”
“再不悬崖勒马,臣恐六十年之期且不足矣!”
赵锦一番话说罢,南郊再度寂然,只余其人叩首之声。
甚至方才还以为其人惺惺作态的朝臣,此刻也陷入了沉思。
纷纷朝皇帝看去。
却见皇帝神游天外,浑然没有与之辩论的打算。
见赵锦没了动静,朱翊钧才回过头:“赵卿说完了?”
皇帝的反应出乎意料,赵锦不由一怔。
而后勉强回道:“臣冒死进言,还请陛下明鉴!”
朱翊钧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诸卿表态罢。”
赵锦欲言又止。
朱翊钧见他这模样,终于失笑:“赵卿不会以为朕要忍不住辩论一番吧?”
见皇帝说这话,申时行忍不住偷偷白了皇帝一眼。
皇帝这喜爱辩论的性子,不下场说理才是罕见,否则,他以为那句智足以拒谏的评价怎么来的?
现在倒是装起来了内敛了。
朱翊钧浑然不知有人腹诽,只将手负在身后,摇头叹息:“这八年来,朕说过的道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辩过的人,更是数不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