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生辰(四)
九月十五,秋高气爽。
訾陬三十六部的首领身担要职,并不能时常会面,眼下终于齐聚一堂,个个呼朋引伴开怀不已,昌渡王城一派热闹。直至訾沭出场,众人才安静下来。
他一头褐发难得梳得整齐,被一条缀着红宝石的抹额固定着,锐利的眼眸轻轻一扫,原本还大肆嬉笑的首领立刻噤声,规规矩矩地起身拜了拜。訾沭直接伸腿搭在桌案上,反倒打趣:“开心嘛,不妨事。有阿布萨将军在这儿笑,至少能省下我两挂鞭炮。”
气氛瞬间活泛,阿布萨也松了口气,大笑起来,随即豪饮三杯当作赔罪。云郗使者团中,陈寄闲不由得抬眼打量:这就是她的夫君啊。恩威并施,倒是御下的好手。长得嘛还算可以,行事嘛也还算有魄力,像是个有能力能护住她的人。
只不过……
他目光扫了一圈,并未在这位汗王身边,看到公主的影子。也对,有没有能力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护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殿中恢复了热闹,三十六部的首领也开始逐一上前贺寿,其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尤为显眼。更显眼的是,她身后还跟着个身着红衣的妙龄女子。陈寄闲冷眼旁观,一想到这红衣女子与訾陬的阏氏勾结,不由得联想到,同处于訾陬后宫的三公主。
她们要害的人,是三公主吗?
陈寄闲轻转着手中的酒杯,思索间,坐在前方的使者首领忽然站了起来:“祝贺訾陬汗王生辰大喜。”
满殿的目光顿时聚焦在他身上。
众人都知道汗王今年娶了妻,可敦正是来自云郗的公主。可訾陬与云郗关系依然紧张,今日这等场合同样不见可敦的身影,云郗使者有异议也属常情了。果不其然,使者首领问起了今岁和亲的元安公主。訾沭唇畔还挂着浅淡的笑意,慢慢道:“为免伤怀,我允准可敦今日不来。”
他这话说得不咸不淡,不光是使者,连三十六部的人也拿不准自家老大对新婚妻子的态度。
“和亲事关两国邦交,若我朝公主在訾陬不得善待,身为国母却连出席宴会的资格都没有,那么和亲的意义何在?”使者首领语气尖锐:“还是说,汗王重颜色而轻邦交,自元安公主容貌有损后,便一直轻视苛责?”
这话一出,訾沭还未开口,三十六部的人就不干了。他们虽然也想看云郗的公主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但毕竞汗王态度不明,他们也不好逾矩。可这使臣又算个什么东西?胆敢在这儿大放厥词?阿布萨率先开口:“不是你们的皇帝亲自挑了公主送来的吗?本就是求饶讨好,还真当我们稀罕这狗屁邦交?”
“就是就是,娶媳妇不就是要娶漂亮的么?这个脸毁了,我们汗王没去找云郗换一个就不错了,你还敢在这儿蹦哒?”“管得着吗你……”
訾陬的汉子声若洪钟,很快便淹没了使臣的争辩。坐在前排的訾凛饮尽杯中酒水,抬头与訾沭对视一眼,这才抬手,制止了这场闹剧:“各位稍安勿躁。”
“元安公主已是訾陬的国母,我等自然不敢懈怠。"訾凛道,“只是,如使者所言,公主容貌有损。为了公主,也为了两国邦交,使者,可否将兰生露交出来?”
兰生露之事,訾凛早就在交涉了。云郗皇帝虽然语焉不详,但他要周全的事太多,此刻绝无胆量与訾陬硬碰硬。如若识相,祝寿会面便是最好的机会。使者语调微滞:…所以,贵国当真更看中公主容色?”訾凛皮笑肉不笑:“若不谈此事,使者可还有别的筹码?”人群中,陈寄闲扶额,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能看出来,使者是在试探訾陬人对公主的态度,若他们因公主容貌有损而厌弃,那他将人带走就多了几成把握。只可惜这使者实在不会说话,估计是陛下身边暗字开头的暗卫,空有一身武艺,明面上的事却不怎么会办。再看一旁不怀好意的红衣女子,听到殿中论及公主,明显警觉了几分。陈寄闲心中了然,对她的目标有了猜测,暗道公主不来也好。僵持之际,忽然有一个侍从匆匆跑来,不像禀告,更像开路。陈寄闲猝不及防就见到了曾经的三公主。
郗月明身着云郗的宫装,步履轻曳间,如同一束明亮的光照进了大殿。侧脸上,一直被冠以暗红可怖之名的醉丹霞斑痕,此刻却变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金红色凰鸟。
云郗曾盛行"花面妆”,用特制的颜料在脸上绘制妆容,或是娇艳欲滴的牡丹,或是高洁雅致的兰草。没有突兀,只留绝色。原本剑拔弩张的众人忽然都没了声息,殿中霎时寂静,只听得上首一直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汗王,急匆匆赶下来的脚步声。“妾来迟了。”
郗月明从前没对他说过敬语,但这种场合显然不合适,便兀自用了云郗的“臣妾"。语气谦恭,是极低的姿态。
訾沭人已经来到了她身边,皱眉低声道:“不是说不想来吗?”郗月明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她知道訾沭是怕自己勉强,但是,不勉强。她对云郗已经不抱有任何奢求,自然也不会再因此伤怀。过往而已,有什么不敢面对的?与之相比,更重要的是:她受訾沭恩惠良多,这次出席,其实是想要给他长脸的。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郗月明任他来扶也不肯起,坚持着行了一礼,这才随訾沭走到上首侧坐,驯顺地倚在他身边。
再度回望时,仅从众人的神情便能清楚判断阵营了。三十六部的首领和别国使臣眸中都是惊艳,唯有云郗使者,个个都铁青着脸。“哈哈哈哈哈哈哈,咱们可敦还真是个大美人啊!”“怪不得汗王只想要解药不肯换人呢,这哪里舍得?”“就是就是,我瞧这醉丹霞也不难看啊……”郗月明惯常是没什么喜怒的,初来可能是因为陌生,现在大概是在为自己忍耐。訾沭感受着身侧这道柔软目光,面色却寒了下来,并未因这份亲密而欢欣他记得,月儿曾经很担忧容貌。
无关乎美丑,若她愿意,訾沭会大大方方地牵着她给所有部族首领认识。而非现在这样,本意不想来,中途却绘了繁琐的面妆,故作这副驯顺的姿态展现在人前。
一个醉丹霞,便将她的愁思全然展现了。
最初回到王城时,她是非常热衷于顶着长了红斑的脸到处走的。訾沭原还以为她是不在意,但泽高街那晚,面纱之下凄楚的哭腔清晰地传入耳中,他便捕捉到了这份不安。
说到底,她在害怕。
訾沭端起酒杯一口干了,以凛冽的酒水发泄着心头的不快。敌国公主对自家汗王毕恭毕敬,这事儿怎么看怎么爽。訾陬众人本想着奉承几句,却是不知汗王为何阴沉着脸。
众人生怕再触霉头,好在殿中关于兰生露的交涉还在继续,除了打压云郗,为自家可敦寻回良药更是重中之重,他们便调转话头,全数对付云郗使者了郗月明安静地坐在一旁,眼见故国使者在这场舌战中节节败退,既不激动,也不阻止。
訾沭忽然道:“你先回去吧。”
郗月明循声望去,歪了歪头。
她也发现了,訾沭好像心情不好。但自己刚来时明明还见他笑容满面,入座以来,似乎也没有发生什么不顺遂的事。且她能感觉到,訾沭是喜欢自己的,自己特意过来,他不该不高兴呀。
訾沭气闷,又饮了一杯酒。
“你知道吗,你装得一点都不像。"訾沭靠近她,酒香氤氲,“不开心心的时候特别明显。”
郗月明神色僵了僵。
她原以为自己在云郗后宫浮沉多年,早就修得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訾取人才是心事都写在脸上的。是自己功力倒退了吗?訾沭为何能一眼看穿?她不自觉地伸手,想抚上脸颊。却在触碰到面妆的前一刻,被訾沭握住了手。
“先回去。"他皱着眉头,“等这边结束了,我去找你。”陈寄闲听不清上首的二人在说什么。
只看行为举止,此等境遇对和亲公主来说已经算不错了。这訾陬汗王还是很怜惜公主的,来的时候亲自跑下来接,走的时候还遣了身边的随从去送,顺便制止了跟云郗使者呛声的訾陬人,也算是给公主的面子。可这到底是和亲,而非寻常嫁娶啊。
陈寄闲心不在焉,只瞧着三公主这副温驯的模样实在刺眼。他有幸,见过曾经的三公主,那个还未看穿养母与兄长的真面目、还未被当作联姻工具的郗月明。虽称不上张扬,但至少从容坚定,有独属于公主的气度和傲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着一个男人卑躬屈膝。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一别许久,竟是连说话的时间和立场都没有。陈寄闲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本想喝杯酒压一压心绪,不成想余光一瞥,竞瞧见那个红衣女子也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他蓦地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堂上,那汗王八风不动地坐着,似乎并未发现这边的情况;坐席前方,使者首领正因在舌战中落了下风而羞恼,似乎也未有动作。“……“陈寄闲狠狠地闭了闭眼。
自己这一趟的任务,便是阻止使者首领将三公主带回云郗。眼下有那个红衣女暗中动作,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能达到目的,落得清闲,何乐而不为?但是…
他没花太长时间纠结,再度睁眼时就只剩下一个想法:老子想干,谁管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