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帝危
八角亭外。
董其伤抱刀而立,闻言沉默了许久才道:“此事一旦揭开,祸福难料…公子,终局将至,您不该再留在上京。”
“天地之间已无我归处,"谢清晏回眸,“我还能去哪儿。”董其伤握紧了刀锷,向前倾身:“公子便率军回北疆吧,永世不要再来上京了。”
“北疆.……
谢清晏低声笑起来,向着亭外极北之地眺去。“在北境时,我听那儿的老人说过,西北雪山有一种天灾,名为雪崩。一旦溃决,势若天崩,无可拦阻,会像从天而落的洪水一样吞没世间全部。”董其伤没听懂谢清晏的意思,只是那人语气让他心更沉了下去。谢清晏回身,疏慵含笑:“其伤,纵使旁人皆不知,你也最该懂,我活到今时,不过就是为了在这繁花如锦的上京城中亲手引一场雪崩。”“可如果真到了那时一-"董其伤难能急切,“公子又如何还能全身而退?”“我何时说过,我要全身而退了。”
“公子!!“董其伤脸色剧变,下意识上前了两步,“于裴、董两家残余旧部而言,还有什么比您活着更重要的?”
“可你们想要活着的,究竞是我,还是董翊呢?“谢清晏侧眸望去。那一刻他的眼神叫董其伤不敢直视。
董其伤低头,攥得刀锷轻响:“公子便是公子,名姓身世有何重要。”“你不会说谎,便不要说了。”
谢清晏低哂了声,“不过是知晓旧事的人早已死尽了。否则,于裴、董两家而言,一切灾厄起于储位之争,兴许在他们眼里,我才是真正万死莫赎之人。“就像……我的姨母,裴氏华霜。”
想起了尘封记忆中的已故之人,谢清晏声音轻了下去,“在她死之前最后三年,每一日,她都会一边折磨我,一边哭着问我,最该死的明明是我,为何他们都死了,我却没有死呢。”
董其伤脸色一变。
即便在他面前,这也是谢清晏第一次如此直白地直言身世。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更深地埋下头去。亭子间死寂下去,湖上渐渐飘落了雪,叫天地肃杀,寒风终将泯灭一切生机。
谢清晏自嘲地笑了。
他不奢望。
这世上早已没有人,能替裴家四百余枉死忠烈之人原谅他了。他注定是复仇之刃所指向的最后一个罪人。他应得的。
“谢琰之!”
直到湖面的寂静被云侵月有些焦躁的声音打破。谢清晏将一切情绪敛下,回身时,正逢云侵月快步走入亭中。手臂上系着一条白布。
“凭吊何人?“谢清晏落座榻上,淡然问。云侵月不知缘何恼怒:“你说凭吊何人?该是你去的,我替你去了,你却不知今日什么人下葬?”
““谢清晏拈过茶盏的指骨略微停顿,像思索过后,他平静淡定地哦了声,“安望舒旧仆,那个叫象奴的。”
云侵月眉毛几乎要竖起来了:“那夜发生之事,我已经叫人与你转达了。我不信你还不明白当年安望舒也只是被宋皇一一被人恶意引导利用!结果这等时候,戚姑娘正是最难过伤心之时,却三日不见你露面!谢琰之,你究竞怎么想的?!”
“你想我露面,去做什么。凭吊她么?”
谢清晏漆眸清冷地撩起。
“云鉴机,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话。”
云侵月下意识问:“什么话?”
谢清晏垂眸,盖盏:“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指骨压在杯盏上,隐透起用力的青白。
云侵月并未察觉,只是被这话气得瞪大了眼睛:“这种时候,你竞然还怪她?谢琰之,你一-你什么时候成了这等迂腐冥顽之人?!”谢清晏没有解释。
站去了亭外,董其伤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听过了谢清晏方才所言,所以他比云侵月更早察觉一一谢清晏口中的"我"便是我。
若连戚白商的母亲都是卷入那场旧案而无辜丧命,那谢清晏背负的自罪里,又何尝不是再添了一条性命?
还是他所爱之人至亲的性命。
“你今日来,便是为了她来兴师问罪么?"谢清晏问。云侵月死死盯着谢清晏,却还是看不破他画皮之下所思所想。他气恼地坐下来:“离你与婉儿的婚期不过二十日了,你准备如何?我可告诉你啊,你要真敢拖到那天,我可是会抢婚的。”“只要陛下归京,这婚便成不了。”
“陛下归京?:……算起来也没几日了。虽说这次借他南下,反而将死了宋家,但谢聪表率如今天下褒赞,怎么也不至于叫储君之位改弦易辙吧?”云侵月思来想去,犹然不解。
他索性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谢清晏将茶盏倒扣,垂眸似笑,声线却冷清霜彻一一“我要上京地覆天翻。”
与宋家相关的上京密报,是廿六那日送到了归京路上的御驾前。随行官员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晓得陛下接到密报后龙颜大怒,为此甚至耽搁了半日,于下榻州府住地大发雷霆。
而宋皇后更是在得知密报消息后便晕了过去,随行太医们急得进进出出,直忙到了大半夜,才终于见皇后转醒。
她一醒来,便问身边跟了她好些年的嬷嬷:“陛下睡下了吗?”“陛下还未就寝,正在与邱内侍发火呢。"嬷嬷忙擦着眼泪答。“扶我起来,"宋皇后病容憔悴,眼神却决然,甚至看得人有些发冷,“叫御厨将滋补的汤药盛上一碗,随我去见陛下。”“殿下,只怕陛下如今正在盛怒,不会见您…”“今日,我非面圣不可。”
嬷嬷见宋皇后自顾扶着榻起身,有些焦急地上前搀扶。她压低了颤栗的声:“二皇子殿下已经舍了宋家,足以为他搏得百世英名了,此事无力回天,殿下万万不可再惹怒陛下……”“你大胆。”
宋皇后气有些弱,神色却岿然近冷漠,“二皇子是你能指摘的么?”嬷嬷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泪水涟涟:“奴是怕殿下您气郁伤心过度,伤了凤体啊。”
宋皇后慢慢捏紧了袖笼,又松开,苍白的脸色似乎有些回缓:“我是气郁,却还未失了理智。聪儿他太急切了一一谢明虽有滔天之过,但也只是与他那胞妹一同禁足各自宫苑中,非召不出。失了帝心不假,终究未死,便仍是祸患、是陛下可退一步的备选。”
嬷嬷迟疑抬头:"殿下是想?”
“聪儿身旁的这座山倒了,靠不得旁人,“宋皇后甩袖回身:“归京之前,陛下的态度我必须替聪儿探分明……照我说的去做。”“是,殿下。”
嬷嬷端着汤药,跟在皇后身边入了谢策今日下榻的州府别院。一路过看守侍卫,宋皇后都不许他们声张。故而从廊下走近正堂,也未惊动里面的谢策,倒是门窗紧闭,也拦不下房内暴怒的声响。
宋皇后的神色有些紧绷,却又有些宽慰。
一一至少不是她所预料的最坏的结果,陛下是真心要留下宋家的。不管这份真心是为何而生,不管他原本打算如何去做。“汤药给我,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