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亲兵撤出院子,耳畔只余夜风,将哭声带向远处。云侵月回过身,望着天边独挂的那轮孤孑的弯月,不见星辰,无依无伴。半响,他才低头苦笑起来:
“谢琰之啊谢琰之,我都有些同情你了。”“所恨之人安享盛世,所爱之人注定不得……你这一路走来,究竞活在什么样的地狱里。”
嘉元十八年,正月廿三。
陛下离京南巡未归,二皇子监国,适逢太师宋仲儒陷军械走私、通敌叛国之案,揭于百官。印信确凿,人赃并获,宋家三百余口尽数下狱。案交大理寺少卿戚世隐复核审理,二皇子亲临督查。翌日,判决张贴上京各坊市,举朝震荡。
午后。
大理寺官署。
二皇子殿下亲临,又行监国之权,大理寺自然是要腾出最宽敞的堂屋让他下榻。
至于合该在狱中的宋太师为何被解了镣铐,请入二皇子驾临的屋中,值守小吏皆当作耳背眼盲,不闻不问了。
只是进去没片刻,就听里面传出二皇子殿下隐忍的哭声。似是悲痛欲绝,万分不忍。
此事合该传扬出去,世人定要赞二殿下孝悌仁心,又立身清正。宋仲儒望着伏在他膝前擦泪的谢聪时,也是这样想的。多好的外孙啊。
宋仲儒抬手,抚过谢聪头顶,像是没察觉手掌下哭泣的外孙那不自然的一下警惕抽动。
“有你这样的儿孙,是我宋家之福啊。”
谢聪擦泪抬头:“外王父,聪儿保不下您和舅父们,是聪儿无能……”“岂会,你怎称得上无能?”
宋仲儒慢慢收回手。
解了官袍玉带的他穿着囚衣,远望近观,都像是寻常人家的耄耋老朽。“你若是无能,那个明知你父皇恼怒至极,却还要为了安家在殿外长跪不起、宁肯断了自己争储之路的三皇子,又算是什么?”谢聪擦泪的袖子一僵:“外王父是想,让聪儿到父皇那儿……求情吗?”宋仲儒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低头看着在他面前装了十几年恭孝敬悌的外孙。
“……“谢聪脸上的表情有些僵得快挂不住了,低下头去,“聪儿,聪儿也想过,可若是父皇怀疑我也卷入案中,那岂不是…宋仲儒笑了起来。
他拍了拍谢聪的肩:“所以我说,你出息得很啊!为了不影响你的储君之位,你当断则断,宁可自断一臂,也要和宋家划清界限,是不是?”谢聪一僵,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了身,站起来。他咬牙道:“外王父这是何意?”
宋仲儒眯起眼,盯着他:“谁能想到呢,你竞是皇子之中,最像谢策的一个。他当年上位时,还不及你心狠手辣呢!”最后一点恭孝退却,谢聪冷了神色:“看来您还是怪我不能救宋家一-可宋家犯得是何等滔天大罪!走私军械、通敌叛国!本该满门抄斩、牵连九族!宋家犯下如此行径时,可曾为孙儿考虑过?怎么到头来,却要孙儿替你们担责?!宋仲儒花白的胡须翘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下了。他沉暮望着谢聪:“宋家破府三日,上京不见阳东之军。你与魏容津,可是在游猎那日,就搭上线了?”
“‖″
谢聪面色狞动,下意识回头扫过门外。
很快他转回来,望着他的外王父的眼神里第一次泄出无法掩饰的杀意:“宋太师,您老了!老到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宋仲儒眼皮抖了起来。
须臾后,他才摇头笑着,将自己靠入椅中:“是,我老了……养狼为患,内外皆敌,宋家也该亡了。便是没有谢清晏,你这个宋家的好孙儿,又能容宋家到何时呢?”
“不错,您说得对,都对。”
那似乎是个笑,却又比哭都骇人:“宋太师,可你不懂啊,我作皇子时,你们是我的臂助,离了你们我便得不到一日安心,可自从安家倒台后,近些日子我总睡不好,时不时忧心难安,辗转反侧一-忧将来我成了国君,你们宋家,你们便是外戚了!叫我与外王父与舅父殿上对峙,我如何敢呢?!”“这便是你弃宋家的理由?这便是你权衡利害得失之后的抉择了?你真觉着,凭你与魏容津,再加戚家一桩姻亲,便收服得了谢清晏了?只怕再来一辈子,你也压不住他和他的阎王收。就连陛下御笔朱批那桩赐婚,他谢清晏也未必肯成!”
宋仲儒冷漠又厌弃地望着谢聪:“枉我教导你十数年,可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怯懦、多疑、识人不明、又贪得无厌天…”“一一够了!”
谢聪的嘴角剧烈地一抽。
像是什么难以压抑的厉鬼从他假装斯文储君典范的外皮下挣动,谢聪点着自己的胸膛,神情骇人狰狞:“是,你教导我,那又如何?多少年来,你还不是只知道拿宋家的名号来斥我、责我、压我!”“这么多年你们唯独忘了一件事一-我是皇子!是未来国君!我姓谢,不姓宋!!”
宋仲儒像是倦了,他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合上眼去。似乎不愿再看他这个亲手教导出来的外孙一眼。“罢了。…说罢,你今日来,还想要我做什么。”谢聪脸上肌肉抽搐了下,他习惯性地想做出这些年如一日的恭敬神情,可惜一番抑扬顿挫,淋漓尽致,他已经耗竭了情绪,也懒得演了。谢聪从袍袖中取出一张纸卷,慢慢展开,放在宋仲儒面前。“宋太师为了保宋家幼年生丁不入罪籍,也为了二皇子殿下不受牵连,自担罪责,画押请罪书一封……”
他斯斯文文说着,又拿出一只白色长颈玉瓶,压在了纸上。“一一后,服毒自尽。”
宋仲儒胡须一颤,掀起苍老枯槁的眼皮望向了谢聪。祖孙二人一个倚坐,一个弓腰俯身,目光对峙。数息过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仲儒仰天大笑,嗓音沙哑如粗粝枯萎的树皮摩擦出刺耳难听的动静。“好、好啊!至少心狠手毒这方面,你比谢策也毫不逊色!”“谢策,你当真是养出了一个像极了你的好儿子!”砰。
房门关合。
守门的侍卫隐约听见关门的刹那,门内隐约有重物倒地的声音。只是二皇子不言不语,低头折起一张画了红押的纸,他也只能当没听见。“殿下。"侍卫躬身。
谢聪将它递给侍卫:“把这个送给戚世隐,告诉他,我这边办完了,他那边,可不要让我失望。”
他一顿,眼底精光冷现:“宋家之人,罪臣之后,叛国之族,留不得。”侍卫心里一抖,咬牙忍下躬身:“是,殿下。”谢聪望着侍卫朝官署内走去的身影,挑了挑眉,看向大理寺这方侧院的天井。
午时阳光正盛,阴霾尽散。
就好像这些年压在他头顶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挪走了。“不,不是挪走,是粉碎。”
谢聪缓慢勾唇,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
只是那个笑容在一半忽然又顿住。
谢聪想起了宋仲儒临死前看他的那个眼神一一为何痛恨之余,还有那么几分……
怜悯呢?
同一片晴空下。
琅园,太清池心,八角亭下。
“其伤,你说……”
一道雪袍身影如玉山清挺,似将融于满湖雪色天光之间。那人抬起修长的指骨,在燃起的烛火上慢慢探近,灼烧,压下。“吡啦。”
烛火被他指骨泯灭,而穿肉刺骨的灼痛,却没叫那张神清骨秀如玉雕成的面庞上多一丝动容。
谢清晏停了两息,不知想到什么,轻缓渊懿地笑了。“等谢聪知晓了他的真正身世……”
“又该如何自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