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施施然地收起七宝指环,怅然地说:
“六十多年了,逍遥派早就从江湖上消失了,门派驻地也已灰飞烟灭。我也不会将恢复门派昔日荣光的重责强加于你。没事,你不认也无碍,只要你能批逍遥派的精神默默传承下去就好。”
凉雾说完,还露了一个自我安慰的释然笑容,好似对于大徒孙的叛逆非常宽容。
假设这场戏满分一百的话,她给自己打分101,多的一分完全不怕自己骄傲。
其实不全是演的,她打一开始没想过让逍遥派威震江湖。这个门派的创立宗旨就没这一条,否则也不会有非本门中人不得知门派消息的古怪门规。
并非不敢打破门规,但前提要知道古怪门规为什么会被创立出来。一个存在强大武功的门派,门规是统御江湖才符合逻辑。逍遥派偏偏走向了它的反面,要整个江湖都不知道它才好。是逍遥子的性格所致?还有某些特殊的外部原因?是在躲避某种存在吗?或是必须遵从某个规则?缥缈峰被大雾封锁,灵鹫宫在一瞬灰飞烟灭,这些无不昭示着逍遥派背后存在一个秘密。
凉雾对称霸武林没兴趣,又何必在未解开秘辛之前去挑衅古老的门规。眼下,她说着“恢复门派昔日荣光”,只不过是逗一逗黄药师而已。是黄药师主动下帖子邀约看戏,也是他点破了两人同属逍遥派,不给点回应岂不是不礼貌了。
说到底,凉雾压根就没想过对方会正儿八经地认她做掌门。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黄药师顿时就不服了,凭什么有他没他都一样?看不起谁呢!多了他,怎么就不能叫逍遥派恢复昔日荣光了?关键是凉雾凭什么认为他会不认?他再离经叛道,都没到背宗弃祖的地步。他希望来日收的徒弟能够牢记师命,也不至于两面派到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认!我为何不认。”
黄药师把心一横。即刻倒了一杯茶,低头举茶,不由分说地向凉雾敬了过去。
“师叔祖在上,给您见礼了,愿您允我重归逍遥正宗。”凉雾嘴角猛地一抽。
忽至面前的一杯茶,就是传说里的“认祖归宗茶”。祖,师叔祖的祖。宗,逍遥正宗的宗。
“不是吧?我过过戏瘾罢了,你居然玩真的?真心实意地要给我做徒孙?凉雾到底演技了得,端得一脸正色,没把吐槽的话脱口而出。这话对陆小凤说得,甚至对柳不度说得,但是对黄药师说了,对方怕是要做欺师灭祖的事情了。
黄药师低头举着茶杯,但没等来对方的反应。难道凉雾是在训诫他未尽跪拜师叔祖的礼数,所以不喝这杯茶?黄药师踌躇了。
对于疯癫师父,也只是在送葬那天在他的墓碑前跪过一次。凉雾的年纪应该比自己要小吧?
黄药师咬了咬牙,如果这就是逍遥派的规知.……“你有心即可。”
凉雾及时接过茶杯。
话赶话到了这一步,多一个大徒孙,总比多一座墓碑要好。别问这座墓碑的是谁的,这一架要是打起来了,总要死一个才能了结。她颇有掌门师叔祖的风范,说:“这杯茶,我喝了,往后你不必搞这种虚礼。逍遥派恰如其名,讲究随心而为的逍遥,而不是拘泥于世俗之见。”逍遥派有没有不必讲究俗礼的规矩?
凉雾当然不知道。
虚竹只剩一具骸骨,他誉写的那本《灵鹫宫石壁武学》,多是记载了石壁上高深莫测的武功。
有关他本人的喜恶与门派往事,只不过寥寥几笔的旁注而已。凉雾不管以前有没有不必讲究虚礼的规矩,反正打这一刻起,她说有就有了。
有的古老门规禁忌不可轻易挑战,但是一些新的规矩是可以变通增加。她办事,就是这样的灵活。
凉雾不急不缓,慢慢饮尽这杯由黄药师敬上的认祖归宗茶。又说:“今日相认得突然,我没能准备见面礼。虽说不讲虚礼,但也不能辜负你对逍遥派的一片诚心。”
放下茶杯,取来一侧柜子上的纸笔,唰唰唰写了《化功大法》第一章。“这一章功法,你先看着玩。”
凉雾轻描淡写地递出,“本门心法《北冥神功》因故遗失,这是旁人参考北冥神功运行方式,新创作的《化功大法》。虽有缺陷,也不失为一些可供参老的武学见地。如你感兴趣,再将剩余部分予你。”黄药师一愣,显然没想到会被送见面礼,慢一拍地接下一页薄纸。原本有些不以为意。
疯癫师父收藏的那堆书籍博采众长,是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无所不包,但在武功心法上逊色了几分。
后来从张简斋处了解函谷八友的事迹,便也不觉奇怪。薛慕华及其师兄弟本就不是以武功见长,而是分别擅长琴、棋、书、画、医、匠、花、戏。
黄药师随意扫了一眼手中的纸。
他的阅读速度快,一目十行地迅速看完了,当即变得神色慎重起来。《化功大法》绝非凡品。
对此,他确信自己不会判断失误。
须臾间,情况变了。手中这页纸不再是轻飘飘的一页纸,从它窥见了某种与众不同的武学体系。
黄药师抬头,再望向凉雾时不免心情复杂。认真算起来,今日不过是两人第二次见面而已。他报出生死符与逍遥派的名称又如何,敬了一杯茶又如何,这人怎么能将高深武学随意赠予呢?
遇上这样一个师叔祖,是他的幸运。
黄药师不免反思,自己之前的态度是否缺少几分该有的尊敬。凉雾不是装大方,是真不在意。
《化功大法》而已,曾经把这本书强塞到宫九手中,叫他读了整本。今夜是懒得写,而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又显得不合常理。她本是来看戏的,把秘籍随身携带,多少有点奇怪。
另外,她只送出第一章也是有一些小谋算。上次饭局,黄药师自称懂得奇门遁甲,桃花岛上的桃树是根据阵法布置。凉雾从逃离星宿海时就想学机关阵法之术。七年了,不遇机缘,今天终于被她撞上潜在的免费授课人。对于黄药师的性子,她也是摸清了几分。
这人不能去求他,多半会陷入被动,是怎么也求不动的。激将法也好,诱导法也好,得让他主动贡献才行。凉雾抛出了第一页,完全不提给出剩余章节的时间。她转而看向戏台,“好了,相认完毕。叶盛兰的演出一票难求,别浪费了你买的戏票。看戏吧。”
黄药师手握高深武功的开篇,对于戏台上的演出根本提不起兴趣,如今追着想看的是《化功大法》的剩余篇章。
他嘴唇微动,到底说不出索要的话语。
无言地注视着凉雾,这人怎么就能无事发生般专心致志地看戏呢?凉雾岂会感觉不到落在身上的无语眼神。
按照常理,她必是要有感觉的,如果不给回应就是装傻了。她转头打量黄药师,故作疑惑地问,“你不看戏?还有事?”黄药师想问,却是开不了口。
凉雾一脸恍然大悟,“我们既然相认了,你直接说就行了。”黄药师正升起感激之情,还想说几句愧不敢受之类的话。凉雾却是站了起来,将椅子挪换位置,贴着墙壁摆放。“你对台上戏没兴趣,是想听隔壁的真人戏。想听就听,我都说了不必拘泥世俗虚礼。作为师叔祖,我给你做个榜样。”凉雾在墙边坐下,开始侧耳聆听一墙之隔的情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保护新居安危,她需要知道那对世仇后人是如何幽会的。
凉雾不感兴趣别人的恋爱细节。
只想确认无法光明正大在一起的薛左两人,对于未来有没有特殊计划?黄药师僵住了,整个人好像被雷劈了一样。不敢置信地盯着凉雾,这厮居然还没忘了要听壁脚这一茬!这就是逍遥派掌门?!他新认的师叔祖?!黄药师:逍遥派迟早要完。
不对,这一句又把自己给骂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