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药汤谈心
东宫,宜秋宫。
季尧年坐在一旁任由尚药李奉御调配着药膏往自己脸上敷,冰凉的半黏稠药膏挂在脸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滑稽不少。皇帝季承骁皱着眉坐在两人身侧,他几次都紧张得想开口打断李奉御的动作,可他也不是很懂医理,最终只能忍下心里的不快,闷闷不乐道:“既是做戏,你随便摔个什么便是,何须拿着拿瓷瓶砸?那可是你八岁时送给朕的寿礼,朕都没舍得摸几次,你竞然直接砸了?你也真是舍得!不是自己的物件便这般随意,真叫人寒心。”
季尧年自知理亏,脸上有些痒,便不自觉稍侧了些,李奉御手一抖便将药膏涂到了她唇边稍靠下的位置。
“你尔……”
皇帝不爽得想骂人,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李奉御便熟练地跪在地上向季尧年请罪:“是老臣手抖,还请殿下恕罪。”“无事,是我乱动,给李奉御添麻烦了。"季尧年浅笑着让让他起来,继续给自己换药。
这还能让他说什么?皇帝将训斥的话咽了回去,一脸阴郁地坐在一旁,因为憋气,胡子好像都比往日翘了些。
于是在某大胡子皇帝的注视下,李奉御将自己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战战兢兢地给太子敷好了脸,并十分有医德地叮嘱道:“这个药膏需要敷在脸上半个时辰,每日敷一次。臣已经将殿下每日的用量调配好了,殿下若是忙,可以每日派身边人来领,若是不忙,那臣便来给殿下上药。这个药膏要至少要连用七日,其余时间用生肌贴盖着便好。”
“她能忙什么?"皇帝找准了时机,一边拧着眉看着太子脸上的伤,一边见缝插针地说,“你以后每日都来给她上药,不然谁知道她私底下会不会又偷懒将你那药丸全扔了?你可是尚药局的当家人,得仔细盯着她,不准她再这般祸害自己的身子。”
“是,陛下,臣知道了。”
这些年,虽然李奉御已经习惯这对父女之间奇葩的相处模式,可日日被人督促着上工,这谁能受得了啊?
更何况,太子虽然为人和善,不喜欢计较,却偏偏不是个听话的好患者,日常最喜欢的就是违背医嘱。
一想到太子近日脉象的变化,李奉御就忍不住愤愤道:“殿下也要改善下饮食,臣已经将建议告知典膳局,还望殿下能克制,少吃些生冷不易克化的食物。”
“你又乱吃什么了!”
皇帝一听就炸了,自己家这个娇娇儿吃个软饼还能呕半个出来。是谁这么大胆,竟然敢让太子乱吃东西!这简直就是在谋害储君!到底是谁!谁敢害他的宝贝!
季尧年想到自己近日的放纵,难得地沉默了。皇帝像是抓住了她的把柄,对着季尧年的生活作风就是一阵猛烈输出:“你看看你自己,整日里不好好吃药,净吃些没用的东西,那医家都讲究五脏一体,你不好好吃饭,那怎么能行?你看你都瘦了!这青春大好年华,就是要大口吃饭,才能猛长身体”
“也不至于要大口吃,殿下还要细嚼慢咽些,这样好消化,饭最好也只吃七八分饱。"李奉御在一旁适时补充道。
“对!“皇帝一拍大腿,瞪着眼睛摆出一副威仪的姿态,“听到李奉御的话没?你要是再乱吃东西,那就罚李奉御日日跟在你近前,片刻不离地守着!”这到底是在罚谁?反正怎么看也不是单纯地罚太子。李奉御也沉默了,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有违圣心的话,皇帝就要把他和太子系条链子绑在一起。
季尧年见好就收,赶忙认着错将李奉御遣了出去:“这不是前段时间身体稍有好转,便放肆了些,此事是我不对,父皇何必为难李奉御?”“你也知道自己做错了。"皇帝边哼哼,边眯着眼睛瞧她脸上的伤,“你看看你这脸蛋,原来多俊一张脸啊,被你自己折腾成这样,还要来我担这骂名!真是气煞我也!”
季尧年全然不在意自己是否容颜受损,她看着面前翘着胡子做出一副关切样子的皇帝,突然笑了。
“伤了脸算什么?我这把刀,父皇用得可还顺手?”季承骁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转而恢复如常,自然道:“今日不谈政事,我是来看你伤的,别扯那些乱七八糟没用的事。”“我以为父皇会夸我,毕竞我们很久没有这么默契地配合过了。“季尧年垂眼,随意把玩着李奉御留下的瓶瓶罐罐,“现在替考之事已了,经此一事,袁家长房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废了,换了一个被压抑多年野心勃勃的偏远旁支……袁家嫡系十五年内不可参与科考,王尚书被降职为侍郎,父皇当真好谋算。”季尧年看着面前人沉稳的神色,心里佩服着对方对于局势的把控。袁溪玥以往在袁家不受重视,皇帝便出手堵了袁氏其他人科考的路,既可安慰天下考生,清正科考不正之风,也可以催化矛盾,让袁氏不得不在袁溪玥身上加码下注,可谓是一箭双雕。
可袁溪玥真的愿意乖乖做袁氏的举旗人吗?放飞在空中的风筝线一旦断了,那便不可能再续上。常人尚且禁不住这般诱惑,更何况是在袁氏中不受重视,被操控的袁溪玥。自由的感觉,没人不向往。
“小六,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皇帝露出了一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阴沉面孔,哪怕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随手磨着药粉,可带来的压迫感却让人不由得焦虑心颤。季尧年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半开玩笑道:“那日见了林尚宫,她说我如今与阿姊长得有三分相似,尤其是眉眼,若是看了过去的画像,就会发现这几分相像来自母后生前的样了.……是我说的不对,宝庆阿姊应当长得比我更像母后,想必父皇也是这么觉得吧。”“你不必拿这个来激我。”
皇帝冷脸看着面前的太子,这是他与皇后的最后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像自己,也像自己的妻子。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孩子变得既不像自己,也不像自己的妻子。
可世人都说储君是最像陛下的孩子,不仅是因为季尧年与圣人年轻时的容貌气度相似,更是两人因为性格里都有着抹不掉的极度偏执和疯狂暴虐。这点,即便是皇帝本人也不得不承认。
哪怕季承骁一直在尽力扮演一个慈父的形象,可太子却总能看穿他的虚伪和善。
季尧年少时还与他亲近些,渴求所谓的父爱,可如今她长大了,便不再需要那些缥缈虚无的东西,还总爱跟他对着干。哪怕季承骁已经尽力去阻止,可事情却偏叫他不如意,他似乎已经能看到季尧年登基的那一天…他的小六也会成为自己这般冷酷君主。季承骁既想让她成为自己这样强大的上位者,可又不愿她这般孤独,一人守着万里山河,空享人间百年。
“儿臣如今这样,不都是拜父皇所赐?“季尧年笑得肆意,“父皇赐我无上荣宠,教我知书明理,我感激不尽……儿臣身上的每一寸血肉,脑海里的每一个观念,不都是父皇赋予,亲手调教?只可惜儿臣的心不够硬,无法像父皇干脆利落,竟然选择拿阿姊去祭旗,现如今我落得这般下场,也不奇怪。”气氛骤然间紧张起来,皇帝知道季尧年这是在说反话。季尧年幼时多与宝庆亲近,一身学识见地都是几位阿姊亲传,他虽有意干预,可太子确实如所有人期盼的那样,成长了一位人人赞誉的仁善储君。“我与你说过了,太过仁德会成为软肋。”皇帝看着季尧年防备的表情,心里难受得厉害,“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父皇会一点点教你,你不必着急,要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不要心里想到什么点子便要亲自上阵,这般容易被臣子猜到心中所想,你这位置如何还坐得稳?″
季尧年不想听这些虚伪之词,于是便假意恭敬道:“那儿臣便如父皇所愿……坐稳这个储君之位,只是到时候父皇别怪我心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