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债有主
次日清晨,山雾弥漫,重重叠叠地覆在行宫外的山石树影间,宛若轻纱低垂,连远处檐角也只余一抹朦胧。
姚韫知披衣起身时,天色尚未全亮。
柳絮尚在外间歇息,屋中寂静一片。她理了理衣襟,推门而出,晨风拂面而来,带着几分料峭未散的寒意。
张允承已经起了很久了,正在院中练拳,见她出来,神色微动,随即唤道:“这么早?”
姚韫知淡道:“醒了便睡不着,出来走走。”张允承似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昨夜你出门,是去找公主了吗?”说完又怕姚韫知觉得自己是在质问她,解释道:“我昨日怕你肚子饿了,想拿些糕点到你屋子里,却看到玉漏在外头守着。里头……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姚韫知没有否认,“公主有事相询,让玉漏来叫我出去。”张允承听后点点头,未再追问。
两人一时无语,只余春鸟低啼。
过了片刻,他忽低声道:“你能陪我来这里,我是很欢喜的,不论是为的什么。″
姚韫知听出了隐晦的试探之意,微微一笑,却未正面回应他,只柔声道:“夫妻一场,我一直都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好聚好散。”张允承垂下眼,嘴角一动,苦涩道:“你别担心,我答应了你,就不会纠缠着你不放。同你来这一趟,就当我是贪心,想多给自己留些念想吧。”姚韫知心里并不好过。
她别过头去,道了声"院中风凉,回屋吧”,便回了屋内,留下张允承一人静静立在檐下,指间无意识地拢了拢袖口。她进屋换好衣裳,柳絮也已起身服侍。
待衣带整齐后,姚韫知在铜镜前略理鬓发,低声问道:“今日陛下有说要召见少爷吗?”
柳絮摇头。
“那便好。”
姚韫知披上斗篷,回身吩咐:“柳絮,随我一道出趟门吧。”柳絮愣了愣,连忙应道:“是。”
穿过晨雾弥漫的小径,姚韫知带着柳絮走到宜宁公主所居院落。守门的下人早已得了吩咐,见她们前来,恭敬引路。宜宁公主斜倚在锦榻之上,乌发披散在肩。见姚韫知入内,她抬眸一扫,目光落在她的鬓侧,忽而笑道:“今日这髻梳得真好,挽得干净利落,簪花也选得合宜,衬得你面色红润不少,倒比簪金银珠玉更好看。”姚韫知笑道:“是柳絮手巧。”
宜宁点点头,目光这才移向立在她身后的柳絮,“就是她替你梳的?”“是,”姚韫知温声,“她从前做过梳头丫头,手稳,心也细。”宜宁公主笑了笑,“那改明儿叫她也替我梳一个,我这几日总觉得发髻沉甸甸的,压得头疼。”
姚韫知略一迟疑,看了柳絮一限,“我这里倒是没什么,只是不知道柳絮…“奴愿意为公主效劳。”
宜宁公主道:“不必这般拘谨,就梳一个最家常的发式即可。”柳絮听命上前,手指微颤地取过梳蓖,在宜宁公主身后轻轻站定。厅中一时无声,只闻梳齿划过发丝的细微响动。她小心翼翼地拢起公主的长发,动作虽细致,却不似方才替姚韫知梳发时那般沉稳。宜宁公主本闭着眼,忽而开口:“手怎么这般抖?”柳絮一惊,手上顿时更不敢动了。
姚韫知在旁轻声道:“你这般凶,她必然是怕你的。”宜宁不再言语,只抬手拨了拨鬓边散发,任由她继续。柳絮低着头,几乎屏住呼吸,指尖紧贴着发丝,一寸寸地理顺、分缕,再小心心地拢起缠绕的发段。她梳得极慢,怕力道太重,每一下都在甚斟酌。案几上香气氤氲。
宜宁公主透过铜镜一瞧,眼瞧着发髻只勉强梳成了一个形状,嘴角扬了扬,“罢了,就这样吧。”
柳絮倏地跪了下去,伏在地上磕头,“奴婢技拙,请公主恕罪。”宜宁公主道:“起来吧,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柳絮却不敢起身。
宜宁公主言罢,转头看向姚韫知,“这姑娘倒是谨慎,怕是比你那屋里另一个强些。”
姚韫知只道:“公主喜欢便好。”
宜宁起身整了整袖子,走到柳絮身前站定,语气忽转得悠闲,“这人我便先留着了,左右你那边也不是少她一个人伺候。”姚韫知还未作答,宜宁公主便又道:“张允承不会怪我把人扣下吧?”她语气漫不经心,眼角却一扫跪在地上的柳絮。柳絮倏然抬头,一脸惊慌:“公主误会了!张……张公子并未纳奴为妾,奴婢只是…只是伺候夫人的下人而已。”
她说得慌不择言,眼中隐有惧意,似是误以为公主是要替姚韫知出头,借机训诫自己这个勾引主君的人。
宜宁公主眸光微动。
她缓步回榻前坐下,轻声道:“行了,把人带去偏院歇下,别惊动她,等我这几日用过了,再还给你。”
姚韫知欠身道:“一切听公主安排。”
宜宁公主扶了扶发髻道:“韫知,同我出去走走吧。”宜宁公主信步而行,姚韫知走在她身侧,二人皆未开口。远处温泉蒸汽缭绕,白雾升腾间,掩映出山庄的一角,亭台隐现,宛若仙境。没走几步,姚韫知停下脚步,问道:“公主可是觉得那柳絮有什么不妥?”宜宁公主语气淡淡地道:“方才你进去时,我让玉漏顺口问了那姑娘的籍贯。”
姚韫知转眸看她,没接话。
宜宁却不急,继续道:“她说自己是清水县下的柳泉村人。”姚韫知愣了愣,显然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这地名有何特别。宜宁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一眼,语气平静:“当年那桩刺杀圣驾未遂的案子,你还记得吗?行刺的几人便是柳泉村的。”姚韫知怔住,脚下微顿,眸中划过一丝惊色。她想起来了。
当年就是柳泉村的村名对抗官府,最后一路闹到了京郊,才有了在祭祀大礼上行刺一事。
她张了张嘴,声音忽的低了下去,“你是说,这柳絮和那案子有关?”宜宁公主摇了摇头,语气仍不动声色,“我也说不好。但这个地方的人,恰好被卖到张府。未免,也太凑巧了些。”姚韫知垂眸不语,眉心却蹙了起来。
两人再往前走了几步。
风过时枝叶轻响,忽听身后一声唤:“公主,夫人。”姚韫知脚步一顿,几乎是本能地转头看去。果然,任九思负手站在竹影之后,身上仍穿着昨日那身白色长衫,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一副未曾睡足的模样。
“怎么你也在这儿?”
“想找公主讨杯早茶,"任九思走近两步,目光在姚韫知身上略作停留,笑得意味不明,“不巧撞见了夫人与公主闲谈,倒显得我唐突了。”姚韫知微微偏头,并不搭理他,只低声向宜宁道:“我先回去了。”宜宁公主侧头看了姚韫知一眼,却并未点头让她离开,而是含笑着转向任九思,径直问道:“先别耍贫嘴了,我让你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任九思原本还吊儿郎当地站着,闻言神情微收,缓缓道:“翻了几卷旧卷宗,又托人找了几个当年在地方衙门做过赈灾文书的小吏,问了些旧事。大多是零碎陈料,记载混乱,但拼拼凑凑,也能还原出些眉目来。”他走近几步,语气缓慢却不无讽意:“当年那场大旱,魏王奉命赈灾,却擅自侵占田地。拨下来的赈银也被中饱私囊。他们先以′赈粮'为名贱价收粮,又高价卖给灾民,一边收税,一边掠命。饿死的、逃荒的、卖儿卖女的,数不胜数。”
“有官收钱,有兵抓人那时起,所谓′典妻′之风便在民间悄然盛行,甚至有百姓为了换口粮,亲自写下出卖妻女的契书。“他顿了顿,“才短短数年,这′典妻'就已经靡然成风了。”
宜宁公主冷笑道:“若这柳絮真与当年被卖的灾户有关,那她如今出现在你我之间,也未尝不是冤有头债有主的因果报应。”姚韫知静静听着,眼神却渐渐黯了,仿佛有细小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连春风也暖不透。
她低头看着青石地面,花瓣零星洒落,风一吹,便向远处滚去。宜宁公主看了她一眼,忽问:“你在想什么?”姚韫知抬头,眼神微迷,语气却罕见地带着迟疑:“我只是忽然想到,若当年的灾民真是被逼到那一步,不得不卖妻弃子、背井离乡,最终揭竿而起,杀官劫府……
她望向不远处温泉边那片烟雾缭绕的山影,神情恍惚了一瞬,“那言大人当年……当真没有同情维那些灾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