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和离书
话一出口,张允承便有些懊悔。
他曾对姚韫知说过无数次,他信她,不疑她,他不会将旁人的闲话放在心上。
可到了这一刻,那些早在心底盘桓多时,原以为永远不会说出口的猜忌,终究还是失控地从喉咙中溢了出来。
他说完便垂下了眼,不敢去看她的神情。
他其实不怕她同自己生气,他甚至希望她因为这个话扬手狠狠打他一个耳光,然后气势汹汹地质问他一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那样的话,他反倒能安心些。
至少这说明她还在意他的看法,还会为他的怀疑感到受伤。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漫长的沉默。
他亲手揭开了一层本不该触碰的帘幕。
后面空无一物,只有冷风穿过,刮得他心口泛起一阵寒凉。良久,姚韫知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猜测,"她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到听不出任何情绪,“或许,我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闻言,张允承立刻紧张地睁大眼睛,口中急切而含糊地吐出一声:“韫知,我不是这个”
姚韫知惯会以退为进,并没有给张允承多开口的机会。她抬眸看向他,面色平静得看不到一丝波澜,“我的性子,从来都是这般淡淡的。这一点,你当初娶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不是么?”张允承嘴唇翕动。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
我见过你牵着他的手走在街上,言笑晏晏。听过你一口一个"哥哥"地唤着他,同他撒娇无赖。也目睹过你为了他成日里担惊受怕,在天寒地冻的大雪天里在屋外整整冻了一夜。
可话到嘴边,他却只是牵起嘴角,苦笑道:“前段时日,任九思教了我不少讨你开心的办法。他主意多,脑子活络,又擅长揣摩女子的心思。他教我我挑了许多样东西,精巧到连我都觉得稀罕。可这些东西经我手送到你面前,你对它们的反应始终是淡淡的,唯独他亲笔加了批注的话本,你翻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
“所以,是不是根本不是东西送错了,而是在你眼里,这个送东西的人就是错的?”
姚韫知静静听着,没有立刻反驳。
张允承顿了顿,续道:“我一直希望你能快乐……只是,我始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真心觉得快乐。”
听到这里,姚韫知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不疾不徐:“人不是必须要快乐的,允承。有些人,是没有办法快乐的。”张允承怔住,眸光闪烁了两下,艰难地开口:“你还在因为当年的事…惩罚自己吗?”
姚韫知摇了摇头,“能这样安稳地过日子,就已经很好了。对我来说,快乐,太奢侈了。”
她的语气轻柔,却像是枯萎已久的柳条,虽仍维持着形状,却早已失去了生气。
张允承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涩意。
他低声道:“韫知,我说过,我相信你和任九思之间没有什么。直到现在我也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我也不是全然察觉不到,你对他,多少有些不同。”
“我知道,这都是因为言怀序。”
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嗓音喑哑,“可韫知,任九思不是言怀序,他就是个骗子。”
“他那些花言巧语,连我都被他哄得团团转。他对你说的每一句话,就算听着再情真意切,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你,好替他的相好青湄,还有袭香,去对付魏王。我真是傻透了,才会被他当成猴子一样戏耍。我还答应他,忙过了这一阵子、就教他做木匠。”
姚韫知听着,心口猛地一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抬眼看他,声音依旧平稳,只是比方才更冷了一些,“允承,我不知道他究竞欺骗了你多少。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情,同言怀序无关,同任九思更无关。”
她没忍心再说出更伤人的话,刻意将语气放得低缓了些,“这些天,我直在想一件事……”
姚韫知的话音尚未落下,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云初小心地探头进来。“大人,夫人,这是厨房刚蒸好的玉露酥。”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了片刻,将食盒放在了案上,打开盖子。点心下层是白玉色的方块,酥皮层层叠叠,顶上点着一枚金黄的桂花,小灯似的亮堂堂的,一股淡淡的清甜香气随热气一同弥散开来。云初道:“上头浇了桂花蜜,要趁热才好吃。”她恭敬地行了礼,识趣地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姚韫知看了一眼,却没有动筷子。
她缓缓开口:“允承一一”
刚唤出他的名字,张允承的心头就倏然一紧,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等她说完,他忽然起身,拿起筷子为她夹了一块糕点放进碟中,语气有些不自然地插话道:“先吃这个玉露酥。”姚韫知正色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张允承却像没听见似的,絮絮道:“这玉露酥放凉了就不好吃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或者你不想吃,我让厨房做点别的。糖蒸栗子粉糕好不好?”
姚韫知叹了口气,“现在这么晚了,就别再折腾了。”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神情十分认真,“允承,方才我其实一直在想,如果这段婚姻于你而言,也是痛苦多过慰藉,我们……其实也不是不能考虑和离。张允承一怔。
他愕然地看着姚韫知,仿佛没听懂她说的话,又或者是不愿意相信她竞真的会把“和离"两个字这样干脆地说出口。姚韫知此刻,却是前所未有地平静。
她也不是没有动过一些念头,觉得是任九思的出现,才让他们之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细细思索过后,她虽并不觉得她同张允承走到这一步是因为任九思介入到了他们之间,可她不得不承认,的确是他的出现,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她还有和离这个选择。
她原以为言怀序不在了,自己嫁给谁都无甚区别。她曾经觉得,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张允承纳一房妾室,同她井水不犯河水,渐渐把她这个人忘了。然后她一个人在临风馆,读读书,弹弹琴,种几盆花,将后半辈子这么消磨过去也就是了。
可现在,她忽然不想再那样活了。
若这一生注定不得圆满,那她也宁可尝试一次亲手将这局破开,也好过将就着,在一个“张府夫人"的位置上慢慢枯萎。况且即便是真做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那又如何?这天,一时半刻也是塌不下来的。
姚韫知见他一脸黯然,语气放得极轻极缓,仿佛是在安慰一个无措的孩子,“允承,我说这些,也不是要逼你马上做决定。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各自安好,总是好过将来相看两厌的。”
张允承却忽然摇头,像是终于从那份惊愕中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倔强,开口时却没有了底气,“你以后想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不会再惹你不高兴了。”他语气十分急切,仿佛怕她再说出什么难以挽回的话,“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你要清净,我就离你离得远远的。你不想我碰你的事,我便不插手一分一毫。你若不愿意看到我,我也不会再踏进临风馆半步。”片刻沉默后,他像是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你若是……你若是喜欢上了旁人,只要不是任九思那个骗子,我都认了。”“你只要不走,怎么都好。”
姚韫知听到这样荒诞的话,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愕。平静的目光直直落进他眼底,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无法回避的锋利,“可是,这样的我,留在你身边究竞有什么意义呢?”“韫知,你想想看,岳父岳母不在了,惜知也已经出嫁了,你若是离开了张府,还能去…
张允承本能地想说些大道理,却忽然发觉,任何冠冕堂皇的说辞在这一刻都苍白至极。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脸上浮现出一瞬的不安与挣扎。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哑:“不,不是因为这个。就是我舍不得你,离不开你。”
姚韫知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