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人尽散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姚韫知亦是心头一震,脸上浮起难以掩饰的惊色。皇帝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微沉,“怎么,袭香所说之事,张夫人先前并不知晓么?”
姚韫知张了张口,眼神十分茫然,“臣安……臣安……袭香连忙叩首道:“回陛下,奴先前确实未曾告诉夫人。”她顿了顿,又抬眸望向姚韫知,小声而恳切地补了一句:“奴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担心若让夫人知晓,夫人碍于张家的名声,就不肯带奴上殿鸣冤了。一旁的魏王冷笑两声,话里有话,“张夫人下次再要做什么事情之前,可得想清楚了,莫要一时糊涂,被人挑唆,反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皇帝面色愈发凝重,目光落在袭香身上,肃然道:“你方才说,你要找的人是前中书令张暨则。你如何会与他扯上关系?”袭香道:“回陛下,奴的母亲与张暨则大人是旧相识。”这三个字有些许暖味。
几位夫人投向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袭香咬了咬嘴唇,似乎是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奴的母亲名唤兰娘,从前是一名乐伎,与张大人初识于鸣玉坊。那时张大人尚未发迹,二人情意相投,许下终身之约。母亲心怀痴念,遂自行赎身离开教坊司。”殿上众人神色微动,眸中多了几分探究。
袭香声音中透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酸楚,“后来母亲才知,张大人在乡下已有结发妻室。张大人彼时权衡利害,只说让母亲暂且忍耐,待时机成熟,再图长久。可母亲不愿原谅张大人的欺瞒,亦不愿做人妾室,于是留下一封书信,离开了京城。后来辗转他乡,结识了奴的父亲,成婚生子,便有了奴。”皇帝听至此,忍不住打断:“既然早已斩断情缘,你又为何要凭信物投奔张暨则?″
袭香抬头,目光带着隐忍的恨意,“因为张暨则欠了我母亲一条性命。”皇后问:“此话怎讲?”
袭香道:“奴父亲早逝,奴与母亲寄身于一户人家,母亲操持些针线营生,奴则伺候那户人家的大小姐。后来,那家人迁至京中经营布匹,奴与母亦随之入了京。岂料,正是在此时,母亲与张大人再度重逢。”“张大人一眼便认出了母亲,非要拉着母亲叙旧,还许诺,只要母亲愿意,便可为他作外室。母亲从前尚且不肯做妾,如今更不屑做他的外室,当即严词拒绝。但张大人却纠缠不休,甚至在京郊为母亲置办了一处宅院。”皇后问道:“你母亲接受了?”
袭香摇头道:“母亲拗不过,随他去看了一眼,但当场拒绝了,表明无意再受张大人任何恩惠。母亲原以为此事到此便可了结,谁知,不知怎的,这件事竞被张老夫人知晓了。”
众人纷纷看向姚韫知。
皇帝的目光也缓缓移到她身上,意味难测。姚韫知觉后背有些发凉,却仍垂眸肃立,不露声色。袭香道:“张老夫人派人闹到我们主人家中,硬要他们将我和母亲赶出去。可老爷和夫人待我们极好,非但没有同意,反劝母亲安心留下,不必理会外人。只是母亲心里过意不去,怕连累了恩人,最终还是带着奴搬去了姨母家中。魏王听到这里,眉头一皱,冷声道:“啰啰嗦嗦半天,陛下和娘娘可不是来听这些鸡毛蒜皮的闲话的。”
袭香却仿若未闻,微微挺直了脊背。
她目不斜视地望着殿前,平静而缓慢地道:“奴和娘原以为,搬去姨母家后,便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料没过多久,我们先前做工的那家夫人忽然找到我娘,说是宫里有贵人看中了我娘的手艺,想让她做一双鞋。母亲本想推辞,可夫人劝说再三,说这是天大的机缘,若他们家若是接下了这桩单子,就能因此得名于内外命妇之间,不日便能在京中立足了,请母亲一定要帮这个忙。母亲见夫人苦苦哀求,终究心软,应下了这桩差事,为朱贵妃制了一双绣花鞋。”话至此处,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宫中皆知,当年朱贵妃小产之事,便是因一双绣花鞋而起。当年,皇后赏赐朱贵妃绣花鞋一双,朱贵妃穿着后不久,便摔倒小产。而后经宫人细查,竞在鞋底缝层中发现了几根细针。一时风波骤起,皇后蒙受冤屈,几至失宠。当年涉事之人,也尽数遭了连累。
其中就包括做鞋的任家。
而今听到袭香这番话,满座之人心头不禁浮起一层阴霾。袭香缓缓道:“朱贵妃小产之后,任家便被治罪。母亲因曾经经手制鞋之事,也被一并押入大牢。”
“事发之后,母亲就觉得,这一切绝非偶然,分明是有人构陷。被抓之前,母亲将这枚玉佩交到奴手中,叮嘱奴,若有一日走投无路,便持此信物去张府求救。”
袭香苦笑一声,继续道:“可奴数次登门,却连张大人的面都没能见着,反倒被人痛打了一顿,差点丢了性命。”
皇帝闻言,眉宇沉沉,“当年你见不到张暨则,如今身背人命官司,反倒敢跑去找张家了?”
袭香抬眸,直视龙椅上高坐的帝王,抬高声音道:“并非奴主动去寻的张家人,而是张家的人,先找上了奴。”
皇帝眉头紧锁,缓缓将目光投向姚韫知。
姚韫知一脸怔忡。
袭香顿了顿,解释道:“奴所说的,并非少夫人,而是允承少爷。”姚韫知脸上震惊之色更甚。
皇后微微蹙眉,“允承少爷认识你和你娘吗?”袭香摇头道:“奴不知道。不过在外头都在传奴′畏罪自杀'之后,允承少爷曾遣人送了一笔银钱到奴的姨母家。奴觉得允承少爷是个好心人,所以才想着,能否设法见他一面,请他引荐,让奴得以见张大人一面,也好洗清身上的冤屈,查清当年的真相。奴就是死,也想死得明明白白。”魏王冷笑一声,“东扯西拉说了半天,又是攀扯世子,又是攀扯前中书令,你还是解释解释自己杀人的事吧。”
袭香神色未动,声音清晰坚定,“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世子不止一次亲口承认,是他亲手杀了岑公子。他身边亲近之人,只要一一细查,便知奴所言不虚。只不过有人一心想要遮天蔽日,混淆视听。”魏王冷声道:“圣心岂能轻易蒙蔽的?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来此妖言惑众!”
宜宁公主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冷冽,“抛开岑绍命案不谈,袭香方才所述朱贵妃小产之事,已足够令人心惊胆寒。当年此案不了了之,如今既有新线索,自当彻查到底,还母后一个清白,也还朱贵妃一个真相。”一直未曾开口的七皇子萧栩也起身抱拳道:“儿臣以为,既然关涉旧案与命案,的确应彻查明白,方能服众。”
皇帝闻言,眸光微沉,又看向皇后。
皇后始终神情平静,面无波澜。
殿中气氛压抑至极,宣国公忽然起身,再度跪下,叩首道:“老臣自岑绍遇害以来,一直求陛下为犬子讨回公道。但老臣也知,命案非小事,岂能因一人之言便轻率定罪。如今听了这袭香的陈述,心里也直打鼓。不瞒陛下,老臣此前也隐约听过一些传言,只因无确凿证据,未曾深究。今日看来,此案确实疑点重重,还请陛下重审此案,不要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要放过任何奸人。”殿上寂然无声。
驸马崔平章忽然自席间起身,缓步行至殿中,拱手躬身,朗声道:“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有话直接说。”
崔平章道:“岑绍遇害当日,臣…恰巧也在鸣玉坊之中。”魏王笑道:“这可真是巧得很,怎么今日满殿的人,一个个都在鸣玉坊?”“那日,臣是听闻消息,说任九思在鸣玉坊,才匆匆赶了过去。”崔平章说到此处,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随即略过细节,避重就轻道:“臣持刀追逐任九思之事,想必当时也有不少人亲眼看见。”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而臣离开之时,的确见到魏王世子满身血污,神色惶惶,从坊中奔出。当时便有路人去报了官,世子当场未曾作任何辩解,只言′我是陛下的亲孙子,你们谁敢动我。试想,若世子清白无辜,何不当时便分辩澄清,反而要等到被押去刑部,见了魏王府的人之后,才回过神来指认旁人?”魏王闻言冷笑一声,倚坐案后,语带讥讽道:“本王听说公主与驸马素来貌合神离,如今竟也能这般同气连枝,为了扯本王世子下水,当真不遗余力。”崔平章坦然应道:“臣所言句句属实,既不会因与公主为夫妻而徇私,也不会因与任九思有隙而还陷他人。无论牵涉何人,臣但求一字不虚。”皇帝听神色晦暗不明,手指轻轻叩着御案,目光再度落到了任九思的身上。此人像极了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可偏偏,无论哪一桩事,最终都与他或多或少牵连在一起。
皇帝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声音冷硬,“任公子,魏王方才说你在刑部时口供作伪,你可有什么要对朕分说的?”
任九思神色自若,微微一笑,淡淡回道:“小人当日于刑部,已将所知所见事无巨细一一交代,自问并无半句虚言。至于刑部为何断言小人作伪,小人实在也不知缘由。”
话音落下,大殿内又是一片静默。
皇后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皇帝,“此案既还有多人证言,又关涉朝廷颜面,陛下不妨命刑部重审,以正朝纲。”皇帝脸色阴沉,良久,终于冷声道:“来人-一将袭香押下去,着刑部重新审理此案。”
殿外立刻应声而动,几名侍卫上前,将仍跪在地上的袭香架了起来。皇帝声音一顿,目光如刀,缓缓补了一句:“此案牵涉甚广,刑部一切审问、查验,无论细节轻重,皆须一一上呈朕前过目。若有半点隐匿一一”他话未说尽,只微微一顿,眉眼间已杀气毕露。殿内气氛陡然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众人无不低头敛息,心中惴惴。宣国公夫妇却忙不迭叩首道:“谢陛下!”皇帝这才缓缓收回视线,神色冰冷,朝着身旁的皇后看去,语气压得极低:"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魏王还欲再辩,皇帝却已不耐,沉声道:“今日终究是皇后的寿辰,此事到此为止。”
说罢,他抬手一挥,殿外早候着的一群舞姬再次踏着鼓声进入大殿中,丝竹声再起,似乎将方才压抑的气氛稍稍冲淡了几分。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的歌舞,半响,忽又偏过头,目光森冷地盯住身侧的皇后,语气不辨喜怒,“今日之事,你知道多少?”皇后微微敛眸,声音柔和而从容,“臣妾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皇帝闻言,勾了勾唇角,眼底浮现一抹冷意。“皇后的性子,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众人兴致寥寥,宴席没过多久就结束了。
踏出殿门,晚风扑面而来,姚韫知只觉脚下一软,几乎站立不稳。宜宁公主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低声问道:“你还好吗?”姚韫知勉力稳住身形,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惊惧与困惑,“殿下究竞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宜宁公主还没来得及解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硬的声音。“六妹今日可真让本宫刮目相看。”
姚韫知心头一紧,回头,只见太子神色阴沉,已快步走上前来。他盯着宜宁公主,眉宇间满是责备与冷意,“这样的事,为何不提前与我商量?″
宜宁公主静静迎着太子的目光,淡淡道:“这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太子冷笑一声,目光一转,落在姚韫知身上,语气凌厉:“知道的人少,那你却告诉了她?姚氏是什么人?你就不怕她转头通风报信,将你的计划泄露给张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