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帝素来最重名声,平生所求不过“圣主明君”四字青史留名,听闻民间竟传他是位昏君,顿时勃然变色。
待满地狼藉的御书房重归死寂,应天帝闭目深吸一口气,唤来影卫,如此这般一番吩咐。既然堵不住悠悠众口,那便祸水东引,总之,他不能是昏君!
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东陵各处突然流言四起,道是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雪,实乃妖道作祟触怒上苍所致,唯有屠尽天下道士,方可解除天罚。
百姓的怒火本就无处发泄,如今寻着了仇恨的由头,便如干柴遇到烈火,一发不可收拾。成群结队的百姓举着锄头柴刀,红着眼涌入各处道观。
不过数日,东陵境内道观尽成修罗场,尸骸堆积如山,鲜血将白雪染得猩红刺目。更有甚者,连那些蓄发修行的俗家弟子也不放过,但凡与道门沾亲带故的,皆难逃过这场无妄之灾。
暴雪肆虐,连绵不止,冻殍日增,赈灾之事刻不容缓。但国库空虚,朝堂之上,群臣争论不休。
就在众臣争论正酣时,忽闻殿门“吱呀”一声,无风自启,一股凛冽寒气席卷而入。
众臣悚然噤声,定睛望去,只见一位道长立于殿中,他身着一袭素色道袍,须发皆白,神色淡然,目光越过满朝文武,径直望向端坐龙椅的应天帝。
楚云沧立于百官之首,他微微转头,待看清那道长面容时,顿时如遭雷击,此人分明是怪梦中赶去嘉洲收集他残魂的道长,只是眼前之人较梦中模样老了很多。
他心如擂鼓,耳中嗡嗡作响,恨不得立即冲上前问个分明,那梦境究竟是怎么回事?却硬生生将满腹惊疑尽数压下,站在原地未动。
应天帝原本在闭目养神,忽听殿中争辩声戛然而止,不由得眉头一皱,缓缓掀开眼帘,待看到殿中凭空出现一位道长时,他瞳孔骤缩,心下大骇。
殿中值守的御林军终于回过神来,纷纷拔刀上前,御林军首领邬显达横刀在前,厉声喝道:“妖道!此乃九五禁地,尔安敢擅闯?!”
那道长对周遭寒刃恍若未见,身形岿然不动。他的目光平静,只凝视着应天帝,缓声道:“陛下圣鉴,贫道乃无望山道人灵虚子,今日甘犯天颜,非为忤逆,实乃不忍见道门千年香火将绝。唯愿陛下垂怜,止息九州道门劫难。”
应天帝凤目微眯,细细打量着眼前之人。二十年前,他未登大宝之时,曾与灵虚道长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灵虚道长青丝如墨,仙姿飘逸,而眼前之人已鬓发如霜,面上沟壑纵横,竟似老了五十春秋。
天下人人皆知,灵虚道长与国师灵玄道长本是同门师兄弟,传闻灵虚道长道法通玄,其修为远在灵玄道长之上。可如今看来,灵玄道长容颜未变,灵虚道长却连最基本的驻颜之术都维持不得,看来传言不可尽信。
他指尖轻叩龙椅,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哦?道长要朕庇护天下道门,不知道长能拿出什么让朕动心的筹码?”
灵虚道长神色沉静如渊,缓缓道:“贫道愿启无上玄坛,以贫道微末道行,平息这场肆虐的风雪之灾。“
应天帝眸光骤然一凝,良久,唇角勾起一抹锐利弧度:“好,朕准你所请。明日道长开坛作法,若风雪停歇,朕自当敕令各州府官兵护持道门。但若风雪未歇......道长这项上人头,朕便悬于朱雀门上,以儆效尤。”
灵虚道长稽首一礼,声音似古井无波:“陛下金口玉言,贫道自当谨记。这祭坛需设在宫门外的朱雀广场,正对北斗方位。还请陛下命人备齐三牲五谷,另需九十九盏长明灯,以应天数。”
他轻扫手中拂尘,带起一阵清风:“明日午时三刻,贫道开坛作法。”
灵虚道长话音刚落,身影已然杳然无踪。众人俱是一惊,方才他站立之处,竟连半个脚印都未曾留下,恍若谪仙临凡,又似大梦一场......
……
不出一个时辰,灵虚道长明日开坛做法、禳解雪灾的消息便如纷纷扬扬的雪花,传遍了盛京城的大街小巷。
彼时谢清漓正在听雨楼的后院,与掌事的邹二商议如何应付谢景元寻人的单子,忽然听闻灵虚道长的消息,她指尖一颤,手中茶盏“啪”地掉落在青砖地上,滚烫的茶汤溅湿了裙角,却浑然不觉。
她倏然起身,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房门。冷霜急急抄起她的狐裘斗篷追了出去。
灵虚道长并未遮掩行踪,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两人便寻到了灵虚道长下榻的客栈。
远远望去,客栈门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锦帽貂裘的达官显贵与粗布麻衣的市井百姓混杂一处,在风雪中翘首以待。朱漆大门两侧,两个小道童手持拂尘而立,雪粒沾满了他们的青布道袍。
谢清漓挤过熙攘人群,却在距客栈台阶三尺处猛然驻足。前世那个得到灵虚道长真传的,是顶着陆漓皮囊的她,而今重活一世,素未谋面的灵虚道长怎会识得她?
突然,客栈大门“吱呀”一声洞开,无忧道长疾步而出,他径直来到谢清漓面前,低声道:“谢大小姐,师父有请。”
谢清漓瞳孔微微一震,脚下虚浮如踏云端,恍惚间已随无忧穿过回廊。待至一处静室前,无忧侧身止步,轻扬下巴示意她独自入内。
她指尖微颤,缓缓步入房内,抬头望去,那满头霜雪般的白发刺痛了她的眼。她如坠冰窖,喉间涌起腥甜,颤声道:“师......道长,您这头发......”
灵虚道长凝视着谢清漓,眼角细纹里漾着久别重逢的柔光,与前世那冷淡疏离的模样截然不同。他缓缓抬手,温声道:“痴儿,莫非重活一世,连为师都认不得了?”
谢清漓心神俱震,踉跄后退半步,险些撞翻身后的青瓷花瓶:“师父,您竟也重生了?可......可前世的我,并非如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