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鬼使神差（上）
忘川尽头的天穹澄澈得没有一丝云翳，唯有一轮骄阳高悬中天，倾泻下灼灼日光，令人不敢直视。
重妩倚在老槐树洒下的荫蔽里,仍然热的够呛，悄悄伸手擦了把汗。只见不远处，孟婆与荆云涧聊了许久，才让他饮下一杯忘忧茶,放他离去。他转身后,孟婆头也不抬地招招手：“下一个。”这时，仍立在忘川水边的，只剩下殷穆一人了。重妩本以为殷穆性子飒爽，该是最快过关的，不料孟婆却与他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怎么也不肯放人。她远远望去，见不知孟婆说了什么，殷穆神情越来越凝重，到后来古铜色的俊容竞隐隐透出苍白。她习惯性地碰了碰身旁人的胳膊，侧过脸以口型问道：孟婆与殷师兄在说什么？
然而在她面前的，却不是苏妙弋，而是一双炙热的淡色眼眸。重妩微微一怔，因她从未见过荆云涧素来沉静的眼底翻涌这般复杂的情绪。他专注而温柔地凝望着她，像在看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须臾，竟忍不住轻轻笑了。
他笑起来如风拂玉树，雪后初霁,殷红的薄唇微扬,好看得紧。重妩一时看得出神，连忙甩了甩头回过神，以口型问道：师兄，何事如此高兴？荆云涧摇了摇头，未答，唇角的笑意却更深了。她说对了，他确是高兴。数百年来，已罕有事能如此牵动他心神。
只是这极喜之下，一丝被他刻意忽略的哀伤悄然蔓生。重妩见他不答，又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她的手被一只微凉的手牵起，旋即掌心被写下几个字。重妩低头一看：“见机行事。”
她正想问问身旁这人是否高兴得糊涂了，却见殷穆站起身来，神情郁郁地走近。孟婆紧随其后，她虽双目有疾，动作却极为利落，竹杖点地，转眼便到众人跟前，和蔼道：“好了，好了。诸位既已饮下忘忧茶，又都愿留在归墟，那么从今日起，便该干活儿了！”
“还要干活儿？干什么活儿？"重妩忍不住问道。孟婆用一种看懵懂孩童的慈爱神情瞥她一眼，解释道：“尊上虽仁善，愿留诸位在归墟，但若人人都坐享其成，不肯重入轮回，鬼界岂非要人满为患？为此哪，主上定了个规矩，给诸位寻些事做一一放心，这活儿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
殷穆方才绷着脸，此刻神情稍缓，插嘴道：“凡是想要留在归墟之人，都要干活儿吗？”
“不错！"孟婆自豪地道，“咱们这儿可比外头好多啦！这活儿干不了多久，就能在鬼界安家定居，半生无忧呢！来，都把手伸出来。”众人依言将信将疑地伸出手，只见孟婆双掌合十，孟婆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重妩那句“喂，你要做什么！"尚未出口，整个身子便被一阵狂风卷起，刹那间天旋地转，眼前只余一片白茫茫的眩晕。“扑通！”
呼啸的狂风骤然停歇。重妩被无情地甩出漩涡，摔在硬地上，还未爬起，便听身后殷穆大叫了一声：“这什么地方啊！”她抬眼望去，眼前竟是一片金灿灿、黄澄澄的无垠稻田。田地里，少说数百人正躬身劳作，裤腿卷到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挥动锄头奋力挖掘，一派热火朝天景象。重妩定睛细看，却觉古怪，因那些人拼命挖地的架势不像耕种，倒像要掘地三尺，从土里刨出什么宝贝来。“诸位，这里便是咱们归墟最大的灵田一一中的一小部分。"孟婆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幽幽道，“你们应当知晓，无论生前是凡胎还是仙体，身死魂渡忘川，终至归墟。这灵田之下，埋藏的正是无数亡魂的灵脉。”闻言，重妩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归墟中的灵脉驳杂繁多，有千载难逢的极品灵脉，稀薄孱弱的凡品灵脉，甚至不乏道心心崩殂、走火入魔的邪修所遗、暗藏反噬之力的凶戾灵脉。你们眼下之务，便是于此灵田中寻觅灵脉，掘出后，送往无间市交·……“等等！"重妩打断道，“请问无间市是什么？”孟婆顿了一顿，解释道：“无间市，乃是鬼界唯一的交易市场，既有寻常商铺，亦有典当行、指客等。待你们挖取灵脉后，先到无间市评定灵脉品级，那里的坊主自会根据品级来给予酬劳。若是运气好的，一锄头下去便挖到了极品灵脉，那可就够逍遥好些时日啦。”
重妩脑海刚闪过一个念头，便听殷穆已替她问出声：“那要是挖到了灵脉以后不想拿去买卖怎么办？”
孟婆略显诧异地道：“为何不想？灵脉中虽有遗留灵力，但对已死之人没有半点用处。纵是凡品灵脉，在无间市也能卖不少钱，怎会有人不愿？”殷穆自知险些露馅，连忙讪讪地摸了摸脑袋：“哈哈，原来如此。”“天底下再没有哪处坊市比无间市更公平了。只要你挖到灵脉，灵脉出土后，便会自行感应到将其掘出之人，这样一来，在无间市交易时，也绝不会有抢夺、盗窃之虞。"孟婆语气难掩骄傲，“现在拿着属于你们的铲子，开工吧！祝各位好运！”
“喂！喂！”
孟婆仿佛全然没听到殷穆的呼唤，声音在虚空中渐渐淡去。重妩正蹙眉思考着，忽听苏妙弋道：“咦？这便是她说的铲子么？”重妩回头，只见地上整整齐齐码着四把精巧铲子，每把铲柄皆刻有编号。她刚拿起一把正欲细看，忽觉手中铲柄隐隐发烫，旋即，她面前凭空浮现出一行金色的大字：“归墟第一百三十四号灵田，二百七十一号。”“这是.……我的编号?"重妩皱起眉头，对众人道，“怎么有种咱们被卖了的感觉？″
殷穆也嚷嚷道：“就是啊！还以为是什么世外桃源，结果一来这就发了把破铲子让挖地，还弄个什么编号！又不是蹲大牢，怎么搞得像囚犯一样啊！”苏妙弋无奈地摇摇头，道：“这地方人人皆饮下了忘忧茶，前尘尽忘，咱们又如何才能寻到鹿家村那些被卷走的女子？就算寻到了，又如何将她们带出忘川？”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一筹莫展。少倾，荆云涧叹了口气，道：“以我对忘川之主的了解，此人心机深沉，城府极深。他将那些女子带入忘川，绝非意气用事，多半别有用心。咱们好容易渡忘川、入鬼界，不就是为寻到他本人，与他当面交涉么？”
“可是，咱们连忘川之主的影子都见不着，只有这么一把破铲子，"殷穆愁眉苦脸地道，“上哪儿能找着他啊？”
苏妙弋轻柔地捏了捏他的肩头，道：“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只得先按那位孟婆所说的做了。咱们在这鬼界人生地不熟，又对忘川之主知之甚少，这厂日便在灵田中多打探打探消息，待有了眉目后便即刻动身。如何？”殷穆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见苏妙弋微笑着望着自己，终究一脸幽怨地咽下话头。见荆云涧与殷穆都无异议，重妩便爽快拎起铲子：“好，都听师姐的！”
她颇有些新奇地端详着手中的铲子。自她有记忆起，无论是随侍在师父身边，抑或血洗九重天被封印，还是重掌妖界之时，她从未沾过“劳作”二字，更遑论下地耕种了。当即她兴致勃勃地提着铲子奔向了灵田，略一思忖，挑了处人最密集的地方开挖。
重妩一铲子下去，身旁便有人不乐意了：“哎哎，新来的那个你怎么回事儿啊？这一片儿是我的地，谁允许你过来的……呃！”她转过身去，见是个面色苍白的呆愣青年，约莫三十岁模样，正痴痴盯着她，口中无意识呢喃着：“好、好.…
重妩在心底翻了个大白眼，暗评了两个字“花痴”。然而她向来面上功夫做的最是到位，立时笑吟吟地欠身道：“这位大哥，真是对不住，我是新来的，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请问灵田是各人划好地界的么？”“阿……倒、倒也不是，“那青年仍然呆呆地盯着她，口中解释道，“这田里多是新来的，我算早一批。让我算算.………约莫是上月十八死的。不过姑娘你也瞧见了，如今是地少人多，人人都急着挖到灵脉盖房子去呐！你又是新来的……不过你可以来我这儿挖！反正我这儿地大着呢！”重妩又笑道：“那就多谢大哥啦。”
她拎着铲子，盯着那灵田左看右看，就是不肯下手。那青年不经意地向她靠近几步，问：“怎么了？”
“哦，我只是再想，这田里人这么多，若是挖上好久也挖不到灵脉，那可怎么办呢?"重妩忧心忡忡地道，“总不能日夜不停地挖地吧？”“嗨，这个你别担心。“那青年拍了拍胸脯，“鬼王大人可比人间的皇帝仁厚多了，就算一直挖不到灵脉……喏，你瞧。”重妩循着他手指方向望过去，见灵田尽头矗立一棵参天大树，树下隐隐有个戴斗笠的人影：“那是谁？”
“那是鬼王大人手下的鬼差，也算咱们的"监工，“青年道，“他就是负责监管咱们这片灵田的，要是有什么打架斗殴之类的纠纷啊，都可以找他调解。而且，若天黑前挖不到灵脉，可去他那儿领一日物资。”“物资？"重妩疑惑道，“难道是吃的么？”青年有些不耐烦地想撇嘴，却在瞥见重妩的脸后，嘴角抽搐了一下，改成了个笑容：“你都成鬼了，哪还需要吃东西？是′煞气。”“煞气'又是什么？”
“看来姑娘你还真是新来的，啥都不懂。“那青年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道，“煞气′是由灵气炼化而成，是支撑鬼界的根基。你以为咱们在这没日没夜地挖灵脉图什么？还不是为了将灵脉送到无间市交易。鬼差会将上品灵脉献予鬼3大人，鬼王大人再将灵脉中的灵气炼化成煞气。不然，这偌大一个鬼界，又是如何在六界中独善其身的？”
闻言，重妩沉吟片刻，竭力掩去语气中的狐疑：“大哥，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青年很是受用地挺直了脊背，又朝那棵树一指：“自然是那位鬼差说的呀！这月月初鬼差大会以后，鬼王大人说咱们这块灵田灵气充沛，因而要格外关注，又让鬼差传话说，若是有人能挖出极品灵脉，大人他会重重有…“等等！"重妩在他话里捕捉到了关键讯息，迅速打断他道，“你是说，那位鬼差能见到忘川之主？”
青年诧异地扬起眉毛：“那是自然！鬼王大人十分关注各块灵田的挖掘情况，因而每月月初召开鬼差大会，让负责监管灵田的鬼差汇报实情呢！你别说，这鬼差可真是个好差事！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福分当上了…...…哎哎哎姑娘你干什么！”
重妩抱歉地道：“得罪了。”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挥起铲子，“砰”地一声敲在了那青年头上！她这一下只用了自以为微不足道的力道，那青年却已痛苦地抱着头，尖声叫道：“打人啦！打人啦！大伙都来评评理啊，我好心让这丫头来我的地上挖灵脉，她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啦！”
这一嗓子下去，周遭本来沉浸在挖地大业中的鬼魂纷纷围拢过来，围着他二人指指点点。
“这小姑娘看着斯斯文文的，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哎哟哟，这一铲子可不轻呐！快快，快去禀报鬼差大人！让他把这丫头拉到罗刹坊关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不过……你们快来瞧！”一个尖声尖气的女声道：“你们快来瞧！这女娃子的肤色怎么是这样的？”重妩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茫然道：“我怎么了？”“大家快看她的胳膊！"那女人尖声道，“和咱们的不一样！”混乱中，有人扯过重妩的胳膊细细端详，旋即惊讶道：“真的不一样！”重妩仔细看了看围过来的鬼们，果真发现了些异样。只见他们无论男女老少，身上袒露出来的肌肤，无一不是死气沉沉的惨白，白得简直令人触目惊心。而她露出来的那一截小臂虽亦是雪白，却如暖玉生晕，泛着莹润光泽，与这些毫无血色的鬼魂格格不入。
她奋力挣脱开来，对着义愤填膺的人群辩解道：“那是因为、因为我是刚死的！所以才是这个肤.……….”
“骗人！"有鬼高喊道，“你是哪儿来的？混进我们的灵田是想干什么？”“我.……….”
“吵什么？”
一个冰冷声音自后方传来。方才还推操吵嚷的群鬼霎时噤声，有人率先怯怯地唤了一句：“鬼差大人。”
重妩心下一喜，知是她要的人来了。她回过身去，迅速挤出一个泫然欲泣的动人神情，哀哀唤了句：“求大人明…….”然而话还未说完，目光触及来人上的刹那，她却蓦地一惊，脱口道：“怎么是你？”
身后那人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他的斗笠被微微抬起，阴影下方，露出一张她熟悉至极的面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