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点睛之笔
重妩依言上前。荆云涧欲与她同行,她却压低声音:“师兄,我先去。你稍后再来。”
离孟婆愈近,那老妪的面容便愈发明晰。只见她脸上虽布满皱纹,身形却极为挺拔,面色红润,看起来精神翼铄,浑不似垂垂老矣之人。只是在她脸上,那双眼睛却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翳,似是双眼有疾。孟婆慢条斯理地煮着茶,和蔼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多大啦?”重妩答道:“我叫阿妩,今年.……十九。”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不要脸装嫩,只见孟婆似乎目力不济,摸索了一番,这才笑吟吟地牵过她的手,问道:“那还小着呢。你是怎么过来的?”重妩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是问自己怎么死的。她迅速编了个理由:“过河时船翻了,淹死的。”
孟婆眼中流露出些怜悯神色,连连叹道:"可惜。可惜。”茶汤沸了,蒸腾起清冽茶香。孟婆虽视力不佳,动作却很是利落,顺手斟了一盏茶递给重妩,蔼声道:“小姑娘,喝杯茶吧。喝完了,前尘往事也就忘个于净,往后你或是留在归墟,或是重入轮回,那就看你自个儿的造化啦。”重妩从善如流地接过那盏茶,正欲沾唇,耳畔却忽然响起鹿溪午的叮嘱:".…诸位渡过阴阳交界处时,会遇一老妪。她所奉之汤,万不可饮。”她微微一笑,又将茶盏轻轻放下:“婆婆,喝了这盏茶,从前的事情便都忘记了?”
“不错。"孟婆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惦念的?”“.……若是我有万分放不下之事呢?“重妩轻声道,“倘若我有甘愿以性命相换的执念,不知归墟之中的那位忘川之主……能否替我了却心愿?”闻言,孟婆神色凝重起来,道:“你小小年纪,能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重妩回首,见其余几人仍远远立在河岸边观望,并未上前。她决心已定,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虽说是执念,倒也好办。无须惊动忘川之主,只需婆婆大发慈悲,便能了我生前未竞之愿。”
孟婆略显诧异地笑了笑:“哦?这话可抬举我这老太婆了。不过,老身瞧你生得面善,说话也伶俐,倒想听听你这小姑娘的心心愿。你且说来听听。”重妩低声道:“我想向婆婆打听两个人。”“何人?”
“其中一人………是我亡夫。"重妩轻声道,“多年前遭仇家毒手,因而魂飞魄散。想来婆婆虽坐守鬼门关多年,见到的死法如此惨烈的亡灵应当不多。”孟婆眼中讶色更深,带了几分同情:“是不多见。那小郎君是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仇家啊?天底下居然有这等心狠手辣之人!”重妩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他运气不好,惹上了妖界之主。”…"闻言,孟婆似乎打了个寒战,附和道,“原来是那位煞星。那确实运气不好。太不好了。”
重妩垂下眼帘,睫羽轻颤,一言不发。
孟婆见勾起她伤心事,忙宽慰道:“小姑娘,老身守奈何桥数千年,什么样的亡灵没见过?这样,你可还记得那小郎君的样貌?来,把他画下来,让老身瞧瞧,有没有见过形貌相似之人。”
她不知从哪儿取出来一张空白画卷,显是常有人来奈何桥寻亲觅故。又递给她一支狼毫。重妩迟疑片刻,接过笔来,铺展开画卷,笔锋却悬在空中,迟迟未落。
孟婆蔼声问:“怎么了?可是不记得小郎君的样貌了?”重妩摇摇头,道:“我记得。”
三百年来,无数个忧惧禁制发作、辗转难眠的日夜,她都会想起那人的音容笑貌,早已刻骨铭心,清晰如昨。
她不再犹豫,提笔飞快地勾勒出一张人像。她画功并不精妙,笔触亦显生涩,纸上人像却意外地与她记忆中那人极为肖似。孟婆眯起眼,凑近画卷,竭力想看清那张将成的人像:“哟,这小郎君生得俊得很呐!不过……你怎么与旁人不同,倒把眼睛留在最后画?”画中人明俊的脸庞已经栩栩如生,唯独一双眼睛尚且空缺。重妩持笔的手颤了颤,阖上双眼,记忆深处那双明澈美丽的眼眸浮现眼前。他的眼瞳是清浅的琉璃色,眼尾一抹薄红,长睫如鸦羽,如三月桃花灼灼盛放,生动而艳丽。
良久,重妩方才落笔,极快地填上了那一双眼睛。无奈她的画技实在拙劣,画不出半分那眼中的神采,只余两道勉强成形的粗糙轮廓。孟婆将那画卷举到眼前,认真端详片刻,似是略显失望,点评道:“唔,小郎君模样倒俊,就是这双眼睛青……有些美中不足.…”
“不。"重妩平静道,“他的眼睛很美。是我画得不好。”孟婆又对着画卷凝神细看了许久,重妩便在一旁静静等候。半晌,孟婆终是摇了摇头:“老身从未见过这般形貌之人。魂飞魄散而死之人,数千年来统共也没几个,两只手便能数得过来。倒是没有一个长这样的。”重妩神色微凝,面上却无半分异样,只道:“许是我画得与真人有差,婆婆认不出也没什么。”
她欲收回画卷,孟婆却拦住她,温言道:“小姑娘,老身瞧你寻夫心切,想来你二人从前也是夫妻情深。不如这样,你这画卷就暂且放在老身这里,老身过些日子帮你问问鬼界中人,看看可曾有人见过这般形貌的小郎君。”重妩沉默片刻,旋即收回手,应道:“好。”须臾,她又道:“除此以外,我还想向婆婆打听另一人。我与她多年前相识,形貌早已模糊,只记得她的姓名和家世。”孟婆道:“那也无妨。你且说来。”
重妩道:“她叫萍儿,生于南溟洲鹿家村,其父是村中村长。婆婆,你可记得此人?”
“哟,你可真是问对人了,老身当然记得这姑娘。"孟婆笑道,“三日前刚来的嘛,瞧着和你年岁相仿,原来你二人相识啊。”重妩眼睛一亮:“当真?那她现在何处?”“当初她饮下这盏忘忧茶时,我问她是愿重入轮回还是留在归墟。"孟婆徐徐道,“她说,这人间太苦了,不想再回去。便留在了归墟。”重妩急道:“那您能否带我去见她?”
此言一出,孟婆目光微凝,带了几分警惕打量她,道:“那姑娘既已饮下老身这盏忘忧茶,自然什么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又如何记得姑娘你?老身劝你还是放下这些杂念,来饮一杯忘忧…
重妩正欲拒绝,心头忽地一动,道:“婆婆,若我也不愿再入轮回,这归墟之中可有我容身之处?”
孟婆闻言,颇有些骄傲地挺直腰板:“那是当然!我们尊上仁厚,凡不愿重回尘世者,只需签上一道归属鬼界的契约,便皆可留在鬼界!”重妩当即道:“那我也不愿回去。待我饮下这盏忘忧茶后,您便留我在归墟,将我与萍儿安置在一处吧。”
说罢,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茶水清甜,入喉后齿颊留香。再睁眼时,只见孟婆含笑望着她:“喝完了?”
重妩茫然地点点头:“喝完了。”
“好。”孟婆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姑娘,先去那树下等着吧。待老身询问完其余几人,便一同安置你们。”重妩歪头望着她,眨了眨眼。孟婆又温声道:“去吧。"她这才慢悠悠走向槐树,乖巧坐下,静候安排。
见重妩离去,苏妙弋紧跟着上前。她素来寡言少语,因而孟婆只是随意问了她几句,便也打发她到槐树下等候。
重妩正百无聊赖地倚着槐树,见苏妙弋走来,连忙冲她招招手示意,本想叫一声“师姐”,却忽然想起那孟婆虽然眼有翳障,耳力却极佳,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对苏妙弋比了个口型:师姐,你也没喝?苏妙弋微微颔首,冲她打了个手势。她二人方才皆是以灵力将咽下的茶水裹入金丹之中,待离远了再将其以灵力化去。重妩又以口型道:方才问了萍儿的下落,孟婆说萍儿已留在归墟之中,想来稍后咱们便能见到她了。苏妙弋则以口型道:既留在归墟之中,想来性命已然不在了。重妩沉默片刻,抬头环顾这山清水秀的鬼门关,摊开双手:留在鬼界,也未必就比回到人间差了去。
越过苏妙弋单薄的肩头,她瞥见孟婆正对着荆云涧比比划划。而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前,松形鹤骨,仪态端方,如一株修竹,既不过分紧绷,亦无松确之态,自有一派宗门白璧的从容气度。
重妩支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她向来知道自己这位便宜师兄生得不错,却不知远远观望,竞别有一派风姿卓然。一头缎子似的墨发用玉冠高高束起,衣襟一丝不苟地系紧,堪堪露出一段修长冷白的脖颈。她目光不由自主地凝在那段脖颈上好一会儿,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虽是她最厌憎的仙门中人,却的的确确生就一副惑人心魄的皮相。而他,似乎也真的当她是个身世孤苦的小师妹,这些日子来对她百般相护、千般照拂、万般纵容。
若她当真是个来拜师修仙的凡人少女,或许.…也会对这样清风明月般的大师兄动心吧。
重妩目光胶在他身上,兀自胡思乱想着,忽见荆云涧殷红的两片薄唇一碰,轻轻吐出几个字来。她连忙碰碰身旁苏妙弋的胳膊,以口型急问:师姐,大师兄在与孟婆说些什么?
苏妙弋循着她目光望去,凝眸辨认荆云涧的唇语。须臾,她眉梢一挑,却是摇了摇头,以口型道:抱歉,我看不出。重妩便有些失望地垂下头。在她目光恰巧错过的刹那,苏妙弋神色一凝,视线紧紧锁在河边那一老一少身上。
她方才分明看到,大师兄对孟婆说的那句话是:“可否借我师妹所画之像一观?”
“可否借我师妹所画之像一观?”
荆云涧静静地望着孟婆,语气温和,面上带着极淡的笑意。与素日里冷若冰霜的模样不同,他似乎深谙如何利用自己这张皮囊博得眼前人的好感。果然,孟婆眯眼打量他片刻,随即爽快地拿出重妩方才的画递来:“喏,便是此画。公子可认得画中人?”
青年清冷嵇丽的眼眸佯作漫不经心地扫过画卷。然而只轻轻一瞥,他却如遭雷殛,双拳骤然紧握,身形几不可察地轻颤起来。那画像虽然笔触稚拙,毫无画技可言,可他依然一眼便认出了那张熟悉万分的脸。
这张脸,是仙界之主紫霄帝君的生平得意之作。他曾无数次在铜镜中见到这张少年脸庞,也曾顶着这张神采飞扬的脸,在妖皇身边待了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