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悬壶济世(中)
重妩问:“为何这么说?”
老村长动作微滞,却没有立即回答。他颤魏巍支起身子,推开窗棂,咸腥海风扑面而来,将他灰白须发吹得凌乱:“诸位仙师也看到了,我鹿家村世代临水而居,,但你们可知这依傍的究竟是何水域?”“黄泉碧落,阴阳交界。"荆云涧淡声道“此水便是忘川。”“仙师慧眼。鲜少有人知晓,此地便是人界离忘川最近的入海口,而我鹿家村,正是活人离鬼界最近的村落,"老村长枯木般的手抚上窗棂,缓缓道,“沿此海乘舟向南而行,便能到达忘川深处。忘川深处,有一孤岛,名唤归墟。归墟之主,掌管凡人生死轮回,人间常唤他为一一鬼王。”“果真是他。"苏妙弋蹙眉道,“老人家,您是疑心这十二位村民的失踪与鬼王有关?但据我所知,这位鬼王深居归墟已有数千年之久,从来无人见过他的行踪,就连仙界都有人怀疑是否真有鬼王其人。难道说,您见过这位鬼王?”“老朽自然没见过。"老人忽然转身,沟壑纵横的面庞泛起自得之色,“但我鹿家村百年兴旺,全仗鬼王殿下垂怜。”
众人循着他枯槁手指望去,但见墨色海浪拍打礁石,令人望而生畏。老人沙哑的嗓音混着浪涛声:“诸位应当也知晓洄魂人一事了。此事原是我村中最为隐秘的密辛,本应随老朽入土,但眼下事关紧急,就连小女也卷入风波之…我便不再向诸位隐瞒了。”
重妩冷眼旁观,心道要不是你女儿出事了,恐怕你到现在还死死守着秘密不告诉人呢。她心心中嗤之以鼻,余光瞥见芙摇已经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大白眼,冷冷道:“别在这假惺惺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但凡你有所隐瞒,令爱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
那老村长身形一僵,缓缓道:“老朽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拄着拐杖走到桌案前座下,呷了一口茶,徐徐开口:“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数百年来,曾有无数能人异士想方设法地窥探洄魂人的秘密,但从未有人成功过。人界之中,唯有鹿家村知晓洄魂人渡忘川的密辛。任他帝王将相、豪门巨贾,何等荣华富贵、何等权倾天下,待有求于洄魂人时,照样得纡尊降贵地来鹿家村。”
老村长语气很是得意,听得众人心下皆有些无语。只听他又道:“忘川中漂着无数刚死还未投胎之人的魂灵,总有人执念过深,愿以万金求得魂魄归来。但这等捕捞魂灵的买卖轻易不开张,有许多人等了数十年,直到那想要求得的动灵都投胎转世了,也没能等到洄魂人接下这笔生意。”重妩皱眉打断他:“老人家,既要我们救人,那你总得告诉我们这些洄魂人为何能渡过忘川川?只有了解清楚缘由,我们才能帮你救出女儿啊。”那老村长沉吟片刻,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缓缓道:“诸位仙师,事到如今,这洄魂人的秘密也该见天了。此事事关重大,我深信仙师为人,便将这桩密辛告知诸位,但求诸位勿要泄露于外人。”荆云涧颔首道:“老人家但说无妨。”
老村长摩挲着茶碗边沿,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异光,缓缓开口:“这事儿啊,还要从那位鬼郎中的来历说起。”
原来,数百年前,这鹿家村还是尚是南溟洲边陲的一座荒村,僻处荒陬,然而因与蛮族相邻,屡罹外患,战祸频仍。壮年男子多在战场上殁亡,村中十室九空,遗下无数寡妇。
有一妇人罹祸尤酷,满门上下俱丧于兵祸,独留她一人。这妇人日夜恸泣,以至双目失明。一日,她欲悬梁自尽,遍寻白绫不得,遂撕裂衾被搓成绳索,将自戕于梁。
这时,恰逢一位游方郎中路过此地,破门而入,救下那妇人性命,又以奇术使其复见光明。郎中见那妇人茕独孤苦,心生恻隐,便道:“我可令你与亡夫幼子魂魄一见,然阴阳殊途,幽冥路渺,惟择其一。”妇人含泪择其稚子。那郎中遂嘱咐她,让她备齐两样东西,一是附有儿子生前气息的遗物,二是刻有儿子姓名的灵牌,置于舟中,令那妇人独棹孤舟溯往忘川川。
妇人依言而行,果然在忘川深处得见爱子魂魄。她归村后,邻里见她竞平安无恙从忘川归来,还寻得爱子魂灵,争相追问。那妇人暗中告知邻里此法,未料到村民争相效仿,竞赴忘川,然而皆溺亡河中,不见尸骨。少年郎中知道后,无奈之下告知了实情。原来那归墟之主心性莫测,忘川之水非鳏寡不能渡。知道这件密辛后,村众遂集鳏夫寡妇之辈,使其掌舟引魂,经年不辍,竟成营生。此事渐传四方,名动天下,世人闻此奇术,称其为“洄魂人”,乃至王侯贵胄亦携重金相求。
而那郎中自此长居村中,以村名为姓,自称鹿溪午,于此行医施药,悬壶济世。而他数百年来,竟容颜未改,村中人对其又敬又惧,遂私下称他为“鬼郎中”。
“原来如此。“苏妙弋眉心心微蹙,轻叹道,“那妇人哀莫大于心死,而洄魂之术,实是以生者之执念,缚亡者之魂魄。鹿先生当年一念恻隐,却不想经年累月竞成了贪欲的沃土。”
她一向温婉,鲜少露出这般不快神色:“但这都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倒是你们,承了鹿先生的数百年恩泽,怎么一朝不慎翻了船,便将罪责都推到他身上了?”
那老村长沉默片刻,避开她的目光:“仙师有所不知,虽说鬼.….……鹿先生告知了渡忘川的密辛,凡是寡妇捧亡夫牌位渡川,鳏夫携亡妻灵位行舟,那位鬼王阁下便会网开一面.…但如今太平年岁,我们这村子亦日渐富庶,又哪来那么多鳏夫寡妇呢?″
“等等。"重妩冷着脸打断他,“老人家,你方才说三日前有十二条人命葬于忘川,这十二人的姓名你可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老村长低低咳嗽一声,佝偻的脊背挺直几分,“洄魂人入忘川一事非同小可,每次出海前自然都是有记录的。只是.……仙师要这名册有何用?”
“拿来给我看。”
她语气冷峻,不容置疑,破天荒第一次在逍遥宗众人面前显露出几分上位者的凌厉。那老村长浑身一颤,颤巍巍地起身,从一旁橱柜中捧出一卷泛黄名册,翻了几页后停住:“喏,就是这些了。”重妩接过来一看,只见那名册上赫然写着十二个墨迹新鲜的名字:翠翠、晚娘、萍儿、小….
“这个就是小女。"老村长指尖停在"萍儿"二字上,枯槁的双眼中已盈满泪花,“小女是我与拙荆膝下独女,三年前方才许了人家,谁.……”“没有别人了?"重妩冷冷地道,“就这些?”“老朽岂敢相瞒。”
“好,那我问你,"重妩将名册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烛火猛地一跳,“这些洄魂人,为何都是女子的名字?”
闻言,老村长浑身剧烈一颤!但他旋即平复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地抹泪:"“这…不过是巧合,仙师应当也知晓,男子寿命确是比女子要短些“荒唐!"重妩霍然起身,转而向芙摇,“师姐,这位老人家说话半真半假,咱们还得问问那位鹿先生。那鹿先生何时能醒啊?”芙摇挑眉看向她:“倒是头一次见你说话这般不客气。他伤得重,恐怕还得调养三两日才能好。你有事要问他?”
重妩点了点头:“事关洄魂人一事,还请师姐想想办法,让鹿先生早些苏醒。”
芙瑶撇了撇嘴:“那就只能用灵力催动他尽快醒来了。只是这人眼下半列不活的,若要为他调养,少说也要耗去十年修为。你那点微末灵力,当真舍得?她偏头望向重妩。重妩闻言微微一怔,蓦地想起自己体内来之不易的灵脉与灵力,须臾,仍是斩钉截铁地应道:“我舍得。还请师姐助我一臂之力。芙摇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般,瞪圆了眼睛盯着她瞧,良久才道:“罢了。那你随我来。”
“且慢。”
一只毫无温度的手握住了重妩的胳膊,寒意刺得她浑身一颤,头也不回就知道是谁:″师兄?”
荆云涧垂下眼帘,淡色的眼眸在两人手臂交握处掠过,随即道:“没有师兄尚在,却让师妹耗费灵力救人的道理,还是我来吧。”重妩蹙眉道:“但你前些日子刚受过伤……不行,还是我去吧。”那日在无藏海边客栈,苏妙弋的话语恍惚间在她耳畔响起:“去时,他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归来时,却经脉俱碎,三魂七魄残存不过一二。”“不可!"她更加坚定地挣开了荆云涧的手,转身便要往内室走,却见一道身影快她一步掠过,拽着芙鳐飞快地闪进内室,又将内室门牢牢掩住。重妩失声叫道:“殷师兄!”
“小师妹,你灵力稀微,大师兄又伤势未愈,还是我来吧。"殷穆轻快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仿佛能想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放宽心啦,以你师兄我的灵力,这点损耗对我而言不算什么。来,芙摇师妹,动手吧。”又是一阵慈案窣窣的动静,随即归于寂静,似乎是殷穆在内室门上画了一道隔音符。重妩见状,只得转了回来坐下,闷声道:“殷师兄怎么可以自作主张!”
“他说的在理,此事无论是让你来还是大师兄来都不妥。"苏妙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安慰道,“别担心,阿穆年轻力壮的,这点灵力损耗,估摸着两三天就恢复过来了。”
重妩仍是紧蹙着眉,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踱步。她脚下踩着软绵绵的波斯地毯,忽然一阵心头火起,朝着罪魁祸首怒目而视,心中愤愤:要不是你们这帮惠民非要把那鹿溪午钉死,倒也不必劳烦殷穆白白损失灵力!但她向来善于掩饰情绪,不过一瞬功夫,便换上一副温软笑靥,温声道:“老人家,我看府上景致颇为雅致,你若不介意的话,我想在贵府转一转,不知可方便?”
那老村长岂敢拒绝?忙不迭地连连点头:“方便,方便!仙师想转多久都可以!”
重妩浅笑颔首,转身离去。荆云涧随即起身,三两步追上她,道:“此地陌生,我与你同去。”
她眨眨眼,压低了声音道:“师兄,留苏师姐一个人在那儿应付那老头,不好吧?”
“也没什么不好。“荆云涧淡淡道,“反正她也不同他说话。”二人沿着宅院缓步而行。重妩环顾四周,不禁咂舌:“师兄,这村长宅邸竞如此气派!虽不及人间皇宫,却也不输州府衙门了。”荆云涧平和道:“鹿家村做着洄魂人的生意,这些年来,自然攒下了不少家当。”
“也是。"重妩点点头,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咱们进里面瞧瞧去。”“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露出一间女子闺房。明珠光华倾泻而出,晃得重妩睁不开眼睛。待适应光线后,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由衷地感慨:“哇!真富,真富。”也难怪她如此感慨,饶是他二人并非没见过世面之人,也被这闺房内的一派豪奢震得眼花缭乱。正对着房门的是一座黄花梨木梳妆台,台面堆着十数盒敞开的珐琅妆奁,镜边散落着几支精巧的珠钗,胭脂盒半开着,露出里面嫣红的香粉。
重妩走过去,俯下身对着桌台仔细端详一番,看得目不转睛。荆云涧见她一动不动地定在梳妆台前流连不去,轻声问道:“你喜欢这些妆奁?″
“啊?没、没有,"重妩拈起一枚螺子黛凑近瞧了瞧,又蹲下身闻了闻胭脂膏子的香味,看得荆云涧忍俊不禁:“既喜欢,日后给你多买些。”重妩心中谢过他好意,却也不多解释。她又朝里屋望去,只见靠墙的紫檀雕花拔步床悬着雨过天青纱帐,帐角露出一截素色锦被的流苏。她走过去卷起床帘,又盯着绣着缠枝牡丹的锦缎绣被看了好久,久到荆云涧又忍不住询问:“这个,你也喜欢?”
“还……还好?"重妩胡乱点了点头,抱着胳臂打量着床头的一只青瓷瓶,瓶里插着几枝新折的桃花,粉嫩的花瓣娇艳欲滴,与这屋内奢靡的陈设相映成趣。床头的银熏球里飘出淡淡的沉水香,混着妆台上未干的茉莉花露,甜腻得厂乎有些轻浮。
她又望向菱花镜旁的朱漆衣桁,只见那上面隔着一袭浅碧色竖领对襟衫子,衣领内缘却突兀地缝着一指宽的素绢,针脚粗乱,像是仓促遮掩原本的桃红衬里。衫子下方压着一双绣鞋,鞋尖缀着米珠流苏,青缎面瞧着素净,翻过来却见鞋底暗绣并蒂莲纹样,赭红衬布上还沾着未褪尽的凤仙花汁。“呵,"她忍不住冷笑一声,“那老头儿果然满口谎言。”“你可看出来什么了?”
重妩转过身来,笑吟吟道:“师兄,你觉得这间闺房如何?”荆云涧顺从地环视屋舍一番,遂答道:“甚好。“顿了顿,又补充了句,“不过,阁中香味有些过于甜腻。”
重妩笑道:“连师兄一个男子都瞧出来不对劲之处了。这闺房华美精致,处处透着阁中少女的娇贵闲情,却独独不见半分寡居的冷清哀戚,是不是?”荆云涧这才反应过来,恍然道:“正是如此。阿妩果真观察细致。”重妩得意地挑了挑眉:“过奖过奖。”
她转身欲走,衣摆却忽然被什么东西勾住,“当哪”一声,从那衣桁上掉下来一物。
重妩俯身将那物什捡起,见是一枚十分精致的玉环。那玉环上还刻着四个小字。
“与子成说……与子成记说……“她喃喃念道,拧眉思索,总觉得这句话十分耳熟,却怎么都想不起下文,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求助身旁人,“师兄,这句'与子成说′看着十分眼熟啊!它是不是·………是不是还有一句话常常和它连在一起?叫、叫什么来.……”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荆云涧平静答道,“是凡间未婚男女定情时常用的誓言。”
重妩盯着那玉环看了半响,忽然道:“是了!师兄,想来这枚玉环原本应当有一对,这一只在这儿,刻着′与子成说',那么与它相配的一只可能就在旁人手里,刻着′生死契阔!”
荆云涧颔首,附和道:“那老头的确在撒谎。他方才说忘川唯有鳏夫寡妇可渡,但这闺房显然是未婚少女所居。他那葬于忘川的女儿,绝非寡妇之身。”重妩支着下巴,疑惑道:“但方才咱们进来时,内室倒是有个小女孩探头探脑,若非这老村长的女儿所生,难道是他捡来的不成?”“有可能。“荆云涧淡淡道,“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除了那葬身忘川的女儿之外,这老村长还有个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