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悬命潮生
南溟洲,鹿家村。
崖下浪花撞碎在嶙峋礁石群间,潮湿海风裹着潮湿水汽渗进绽裂的伤口。悬崖上,铁链摩擦岩壁的声响混着夜风鸣咽,惊醒了昏迷的男人。男人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睑。灰紫色瘴雾吞噬了月光,照在他血渍斑驳的锁骨上。桃木钉贯穿了他的肩胛骨,将他整个人像块破布似的挂在岩壁上。他看见自己垂落的发丝正往下滴水,然而已分不清那是晨露还是伤口渗出的血。崖底腾起的火把光亮连成蜿蜒火蛇,烧穿了逐渐浓稠的暮色,灼痛他模糊的视线。
“烧死这鬼郎中!”“邪祟!妖孽!“不祥之人!”“丧门星!”村民的嘶吼声从山崖下传来,碎石擦着耳畔飞过,在岩壁上进出零丁火星。男人听见铁链又响了几声,才迟缓地意识到是自己在下意识痉挛挣扎。那些火把在黑夜中亮得像猩红的眼睛,映照层层叠叠的竹篾屋舍。他曾亲手修补过那些屋舍的漏雨屋檐,在青石板上曝晒过草药,拎着药箱挨家挨户地分发药材。然而此刻,竹屋前老榕树垂落的树须在夜风中张牙舞爪,从前他栖身的地方已被人泼上了麻油,只待一把火便能将这不祥之地焚毁个干净。“你这个骗子!"举着火把的汉子声音尖利,“不是说能骗过他的吗!不是说不会遭报应的吗!为何翠翠却回不来了!”他枯树皮似的手攥着浸透麻油的草绳,火星子噼里啪啦往郎中染血的衣禁上蹦。人群中爆发出能刺破耳膜的骚动,十几支火把同时向上探来,晃得男人眼前发黑。
几个壮汉正把松枝往男人脚底下垒成垛,人群中的一个瞎眼阿婆尖笑起来:“从前就不该让这痨病鬼进村!说什么积德行善,结果害得我们家晚娘的尸骨都找不见………瘟神!”
海雾更浓了,浪头拍在礁石上的声音活像万千冤魂哭嚎呼啸。男人瘦得脱形的身子在海风里晃了晃,艰难地抬起头,乱发间露出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稀薄的月光能照见底下淡青的血管。他张开皲裂的嘴唇想说些什么,海风却抢先灌进喉管,带出一串混着血沫的咳嗽。
不知是谁扬了一把燃烧的纸钱,在人群头顶乱飞。一片喧闹中,有人带头砸了块带棱角的石头,正撞在男人心口。暗红的血顺着生锈的铁钉往下淌,在礁石缝里汇成细细的一线,悄没声地渗进了翻涌的墨色海浪。海风骤然尖啸着掀起浪头,男人最后望了眼云瘴密布的天穹,睫羽轻颤着阖拢。
黑暗吞没天地,他的月亮也湮灭在了永夜里。华灯初上,火树银花缀满夜空,喧闹的人潮裹挟着欢歌笑语漫过街巷。几缕丝竹声穿过朱红墙垣,沾着花灯暖光跌落在灌木丛间。重妩攥紧了手中传音玉牌,身旁芙摇见她神色不对劲,皱眉道:“怎么了?方才是大师兄?他与你说了什么?”
“师兄说出事了,他马上赶过来。“重妩眉心蹙起,拧成一个细微的“川”字,“难道是花灯节上有邪魔作祟?还是宗门中有什么要紧事?”闻言,芙摇神情肃穆起来,沉声道:“能让大师兄特意传讯,想来此事绝非小可。你等着,我把殷穆与师姐叫过来。”她广袖一振,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大声冲桥头依偎的两人嚷道:“殷师兄!苏师姐!再卿卿我我要出大事了!”
那两道方才还缠绵悱恻的身影瞬间分开了,隔得十万八千里远。殷穆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芙鳐!你你你你你你怎么躲在…“这游街又不是你家开的,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芙摇没好气地一甩头,用一种打量拱了自家白菜的野猪般的眼神睨着殷穆,见他耳尖红得能滴血,又补了句,“二位师兄师姐,虽然搅了你们花前月下很不好意思,但眼下真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快过来吧,方才大师兄说出事了。”她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个有些喑哑的嗓音,道:“原来你们都在此处。”
重妩回过头,见荆云涧踏着满地碎光而来,一袭雪衣纤尘不染,映得眉目愈发清寒。他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被他们四个抛弃了的落寞惆怅,看得她心头微虚,喉咙发紧,那句“师兄”还未出口,便见苏妙弋提着裙裾疾步而来:“大师兄,出什么事了?可是宗门有变?”
回应她的,是一块光华未敛的玉牌。
荆云涧举起那枚玉牌,悬在众人面前,正色道:“师尊以玉牌发布了一项新的宗门任务。此事颇为棘手,难度划分为甲级,且恰好位于南溟洲。师尊方才传信于我,命你我几人若是有空,当即刻动身一探究竞。”“原来如此,"苏妙弋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温声道,“那咱们这便走吧。这任务位于何处?具体是什么情况?”
“师姐,你先别急。"芙鳐截住话头,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咱们去接新的任务,是不是该先把这小丫头送回玉清台?”重妩乍被提及,有些愕然地开了口:“师姐,我不想.……”“不想回便不回吧。"荆云涧面不改色地飞速打断,“现在也来不及送她回宗门了。”
芙摇瞪圆了眼睛,质疑道:“可是送她回宗门只需要殷师兄开一个缩地成寸阵法…
“此事暂且日后再议。“荆云涧肃容道,“眼下说正事要紧。我先回答苏师妹方才的第一个问题,这桩任务,位于此地再往南三百里,南溟洲一处名叫′鹿家村′的村子当中。”
芙鳐见自己的提议被这么草草略过,只得噤声,却又不敢顶撞师兄,泄愤般狠狠瞪了重妩一眼,瞪得她颇有些莫名其妙。只见荆云涧指着他们身旁那条盛满了花灯的河流,道:“你们可知这条河的尽头是何处?”花灯顺流而下,渐渐混入千百盏明光中。重妩望着那条载满了人们美好祈愿与祝福的河流,慢慢道:“是忘川。”
“不错,正是忘川。“荆云涧道,“忘川位于人世与鬼界的交界处,人死后魂灵在忘川中没入轮回。忘川尽头,有一归墟,那里住着鬼界之主,亦有人尊称他为鬼王。这些想来你们也都知晓了。”
众人默默点头。
忘川凶险,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渡。那里是看不见彼岸的深渊,亦是无数仙骨埋葬之地,是仙门讳莫如深的禁地,是黄泉在人间开的眼。“人死后魂归忘川,原是天定之事。但总有人舍不得逝者离去,想要强行将逝者的魂灵留在人间数年。此事的确是逆天而为,代价亦极大,有能力付出这般代价的人可谓寥寥无几。”
“但还是有人能做到,对吗?"重妩盯着他的眼睛发问。须臾,荆云涧极轻地点了点头:“逆天改命者虽少,但的确有。”“世间无万全之事,总有人因执念过深,愿意铤而走险。“荆云涧道,“人世间有一种能逆天而行的存在,他们能以人身凡躯平安无恙地渡过忘川还能折返,甚至还能帮人捕捞流连于忘川之上的魂灵。这些神通广大的凡人,被称为′洄魂人。”
“洄魂人?"殷穆疑惑地挠了挠曩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我好像有些印象。“这回是苏妙弋缓缓开口,她蹙着眉,在回忆之中仔细搜寻,“洄魂人干着帮人捕捞魂灵的营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何能以肉身凡胎渡过忘川。然而每渡忘川必折阳寿,毕生仅能平安往返一次,也就是说一位汇魂人只有一次能帮人捕捞魂灵的机会,因此这桩生意的开价素来是……“她顿了顿,“万金难求。”
“那还真是普通人连想都不敢想象的价钱啊,"殷穆由衷地感叹道,“买家虽少,但哪怕只开张一次,也够洄魂人富贵终老了。”芙瑶嗤笑道:"富贵险中求嘛!”
“有命挣也得有命花呀。那位传闻中的鬼界之主虽说极少露面,但他修为深不可测,脾性也不可捉摸,或许今日高兴允你过河,明日心情不好便掀了你的船一一"重妩耸了耸肩,道,“反正这生意给我我是不做的。”闻言,荆云涧直直望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良久才道……阿妩思虑的极是。因为,真被你说中了。”
重妩…”
这乌鸦嘴。
“凡尘执念最易生妄。“荆云涧指节摩挲着玉牌,玉光流转间映出他眉间霜色,“洄魂人以命搏财,百年来太平无事,也不过仰仗鬼王一时仁慈。”“这些洄魂人本领莫测,极易遭人胁迫劫持等,因此喜欢聚族而居。如今人间剩下的洄魂人,皆居于南溟洲中这座名叫鹿家村的村子中。“他语气平和,波澜不惊,却无端令人脊背发麻,“就在三日前,十几名洄魂人似乎是接了一桩大生意,做好准备后一齐去往了忘川。”
“然而,这一回却天不遂人意。那些洄魂人刚进入忘川没多久,忘川中便掀起滔天巨浪,洄魂人所在舟楫俱沉。我虽不愿妄加揣测,但想来已是……无人生还。”
“可是为什么呢?"重妩疑惑道,“按理说这些洄魂人在忘川也做了数百年的生意了,应当已经轻车熟路了才对啊?难道这回真是阴沟里翻船了?”荆云涧淡淡道:“忘川横亘在人界与鬼界之中。那些洄魂人奉命捕捞的魂灵可能漂到了忘川深处,他们收了买命钱,急于做成这笔生意,想来便贸然闯入了鬼界之主的地盘。”
他云淡风轻地吐出几个残忍的字句:“然后,不幸遇上了那位鬼界之主。”重妩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如今六界之中,还算鼎盛的虽然只剩下了仙界与人界,但其余几界之主中,仙界紫霄帝君、魔界前任女君、业已覆灭的神界最后一位神君她都有幸打过交道。哦,再加上一个她自己。
这几人当中,即使是法力最弱的紫霄帝君,也是个极为棘手的对手。可想而知,那位千百年来率领鬼界偏安一隅,成功将鬼界在仙族的血腥剿杀中保全下来的鬼界之主,也一定是位不可小觑的人物。若那些洄魂人真的大喇喇闯进了人家的地盘,那么下场可想而知。“所以,师尊的意思是让我们前去拯救这些失踪的洄魂人么??"苏妙弋忍不住开口道,“可是师兄,以我在典籍上阅读过的关于这位鬼界之主的记载,这些洄魂人对上他,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我又何尝不知,“荆云涧微微叹了口气,道,“可师尊常说救一人、渡十方,即使只剩下一线生机,也当竭力救人性命。你我几人身为师尊的亲传徒弟,自然应当贯彻师尊平日里所授之道。”
其余几人,除了重妩还不太了解那位天机真君,其他几人皆无奈点了点头,道:“谨遵师尊之令。”
“此外,还有一事。“荆云涧凝目望着手中那枚玉牌,又道,“鹿家村村民的祈愿当中还有一条,是请求我们诛杀村中的一位外来客,村民们称他为′鬼郎中“那又是什么玩意儿?"芙鳐撇了撇嘴,“咱们跟师尊学的都是斩妖除魔,用木剑驱鬼可是凡间那些骗子道士最爱干的事儿!我可不干!”“玉牌上对′鬼郎中'一事着墨甚少,许是那些洄魂人祈愿时并未过多解释,总归到了鹿家村便知。"荆云涧解释道,“但有一点你可说错了。这位'鬼郎中'并不是真的鬼。他要么是名被除了仙籍的堕仙,要么是名修炼未果的邪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