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故剑情深
海水依然是一望无际的寂静,浪沬在岩缝间碎成细雪。殷穆将手背在身后,焦躁地在岸边来回踱步,绕了几十圈,直到芙摇忍无可忍揪住他后领:“停停停!你是属陀螺的?转得我脑仁疼!”他甩了甩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的一头曩发,踮着脚张望海面,忧心忡忡道:“怎么都这么久了,小师妹还没上来?我记得当初我下无藏海选法器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完事儿了啊?”
苏妙弋面容平静,攥着披帛的指尖却微微发白:“是啊,这都月上中天了,小师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她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白衣青年,问道:“大师兄,要不要给小师妹发条传音问问情况?”
荆云涧倚着礁石闭目养神,霜白衣袂被海风掀起又落下:“不必。”殷穆见状,撇了撇嘴,小声与苏妙弋吐槽了句:“师姐,瞧见没?你看大师兄跟个冰块似的,半点都不关心小师.……”一记裹着寒意的眼刀扫来,他立刻禁声。
“我并非是不关心她,"荆云涧收回视线,解释道,“只是区区无藏海,对她而言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听这话说的,区区无藏海………“殷穆又小声与苏妙弋嘀咕,“我就说大师兄冷漠无情吧……
“咳,阿穆,你少说几句。“这回不等荆云涧再看过来,苏妙弋赶忙截住他的话头,笑着转移话题,“大师兄觉得小师妹会选什么法器?”殷穆道:“我赌是剑!小师妹使剑多厉害啊!”芙摇冷笑:“就她拿剑砍笼子的架势?别糟蹋剑了。“她指尖绕着腕间金铃,叮当声中掺着丝焦躁,“早知道真该拦着那丫头下无藏海,她才入门几天?靠灵丹堆出来的元婴境也敢逞强!”
“师妹,你可别说小师妹了,你那灵力不也是靠灵丹堆出来的吗?"殷穆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气得芙摇便要扬起手揍他:“殷!穆!你给我说话注意点!“你们两个,别闹了。“苏妙弋无奈地将又要斗嘴的两人一手一个按住,温声道,“小师妹福泽深厚,定会没事的。”话音未落,黑沉沉的海面上骤然炸开千层浪,绯色身影踏着金光跃出旋涡。殷穆立刻兴奋道:“小师妹回来了!”重妩踏浪而来,凌空翻身跃上浅滩,发梢还滴着水,湿透的裙裾缠着几缕碧绿海藻,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昔,笑得粲然:“我回来啦!”她足尖刚刚落地,荆云涧已闪身至她面前。烘干咒带起的暖风拂过发梢,水汽化作白雾蒸腾,还带着松雪气息的外袍兜头罩下。重妩被裹得像个粽子,露出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喊道:“师兄,师姐,我选好法器啦!”
“喊什么喊?"芙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目光落在她鲜血淋漓的虎口处,立刻怒道:“一会儿不见,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种狼狈样子?又和谁打架了?"她语气冷硬,重妩却嘿嘿一笑,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碍事,在海底遇到一点小麻烦,已经解决啦!”
芙瑶瞪着她,一把扯过她的手腕,从药囊中翻出纱布来为她包扎。她动作太大,重妩怀中搂着的赤红长剑“当哪"一声落在地上。“咦,这是小师妹选的法器吗?“苏妙弋好奇地端详着那柄长剑,只见那剑身映着月色流转寒芒,“果真是把好剑!就是怎么看着这么眼·……见状,荆云涧目光一凝,缓缓道:……湛玉秋。”他没用疑问的语气。重妩挑起眉梢,得意地道:“师兄好眼力。不错,正是上古神剑湛玉秋!我厉害吧!”
她扬起下颌,眼底碎光跃动,像是捧着战利品等待夸奖的猫儿。然而还未等荆云涧开口,芙鳐便不耐烦地一把将他推开,挡在重妩面前:“什么湛玉秋湛玉冬的,先把你手上那道血口子处理了才是正经事!不分轻重!”重妩不敢说话了,只得由着芙鳐动作飞快地为她上药包扎,须臾,却听不远处传来极轻的两个字:“厉害。”
她没听清,转头追问:“师兄,你说什么?”“我说,很厉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荆云涧目光柔和,唇角弯起几不可察的浅笑,“上古神剑择主向来苛刻,你能得他认可,很好。“他目光掠过重妩被绷带缠得严实的臂膀,又补了句:“不过下次莫要逞强。”“这不是我的法器啊?"闻言,重妩动了动身子,被芙摇一巴掌拍了回去,动弹不得,只得扭过头解释道,“我选的法器叫'绕指柔',我很喜欢。”殷穆疑惑道:“绕指柔?这名字听着像什么绸缎法器,倒适合小师妹用,”他挠了挠头,蹲下身凑到重妩眼前,笑道,“小师妹,能不能让咱们开开眼?重妩眼睛一亮,猛地挣开芙鳐的手:“好啊!师姐,你且先退开些。”她将芙鳐推到三丈外,芙鳐被她猝不及防地一推,怒道:“死丫头,你又搞什么鬼!你.……?!!”
“轰!”
烟尘裹着沙砾冲天而起,渐尘埃落定,众人才看清眼前景象。方才芙徭所站的地方,赫然伫立着两柄巨锤,锤头雕刻的虎头双目进出金光,落地时震得沙滩陷下半尺深。
…你再说一遍,你选的法器叫什么?"芙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狐疑地开口。
“绕指柔。"“重妩轻轻巧巧地以足尖挑起锤柄,那巨锤立刻乖顺地扑进她怀中,百斤重的凶器在她手中轻若鸿毛,“这名儿起得多妙哇!”“这…“苏妙弋欲言又止。
芙摇盯着锤头首眦着獠牙的兽首,腕间金铃也不晃了:“你管这叫绕指柔?″
“又不是我取的名字,"“重妩耸了耸肩,“师姐,看好了!”她抡圆了铁锤往山石上猛地一砸,无藏海都震了三震。“妙!太妙了!"良久的沉默之后,殷穆第一个拍起手来,比了个大拇指,啧啧称奇,“小师妹这法器选得妙!以柔克刚,多风雅!你方才帮它藏哪儿啦?"重妩指了指耳垂,对那铁锤道了句:“阿柔,变回去吧。”铁锤中立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女声回应:“遵命,主人!”又是一阵狂风大作,众人再睁眼时,那对巨锤便凭空消失了,化作重妩耳垂上的一双红玉耳坠。
苏妙弋目光柔和,道:“这法器倒是有趣,只是既然湛玉秋前辈愿认小师妹为主,小师妹为何不以湛玉秋为法器?”重妩将那把通体赤红的长剑抱起,剑脊缠着暗红血纹,杀气未出已压得人呼吸发窒。
“因为,我想将湛玉秋前辈送给师兄呀!"她嫣然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将湛玉秋捧到荆云涧眼前,像个竭力要将自己喜欢的糖果赠人的孩童,“师兄,你看看,喜不喜欢?”
苏妙弋默默退开半步:“小师妹,湛玉秋前辈…应当有器灵吧?”“有啊!"重妩屈指叩剑,“前辈,出来见见人。”赤红虚影倏地窜出,剑鸣清越如凤唳,震得四周海鸟惊飞。红衣男子翘着腿坐在剑身上,扬着下巴脾睨众人,一派纡尊降贵:“本座既然愿赌服输,便随你处置。”
殷穆手中海草啪嗒落地:“真是上古神剑湛玉秋啊?小师妹你可以啊!”剑灵矜持地微微点了点头,道:“难不成还是假的?”“好了,前辈回去吧,“重妩又是一拍剑柄,剑灵应声敛入鞘中。她笑吟吟地望着荆云涧,道:“师兄,当年你入无藏海抱憾而归,今日我给你寻来了把好剑!上古神剑配逍遥宗首徒,是不是很般配?”荆云涧望着她掌心赤红剑鞘,呼吸微滞,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剑鞘便缩回,像被烫着似的:“多谢师妹好意。但如此神兵,该认你为主。”重妩不由分说地将湛玉秋往前一递,剑柄几乎抵到他胸口:“可它愿意跟着你!前辈,你说是不是?”
她又是一拍剑柄,湛玉秋懒洋洋化出人形,瞟了一眼重妩,抱臂打量荆云涧:“根骨尚可,剑心蒙尘。长得倒还行,难怪小丫头坚持……“停停停!"重妩连忙打断他胡言乱语,踮脚将长剑往荆云涧怀里塞,“不必客气,师兄,反正我也不想用剑,你拿着刚好!”“真的不必。"他将剑推回,霜色衣袖拂过剑柄流苏,“我有玄玉剑足矣。”重妩眯起眼睛,逼近半步:“师兄,你那柄凡铁如何与上古神兵相较?神兵认主,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
女子身上还带着海底的潮湿气息,发间茉莉香混着血腥味萦绕鼻端。荆云涧后退时踩到湿滑青苔,后背抵上冰冷礁石。重妩趁机将剑塞进他怀里,赤色剑穗与雪色衣襟纠缠不清:“试试嘛!师兄,你那玄玉剑虽也是好剑,却也比不得湛前辈神威盖世,你试过便知!”
“不必试。"他突然擒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海底鏖战时都未发抖的指尖,此刻却在他掌心微微战栗,“曾有人赠我世间最好的剑,于我便是举世无双。”
潮声吞没了未尽之言,重妩抬起眼直视着他:“那把剑,比湛玉秋更好?”海风突然冷得刺骨。荆云涧望着她颤如蝶翼的睫羽,哑声道:“是。”“谁送的?”
.….…故人。”
重妩盯着他锁骨处随呼吸起伏的旧伤,蓦然想起他们玉清山初见时他说的话,语气中终是没忍住流露出几分讥诮:“是那位′甘愿为之献出一切的人'吧?”海风卷着咸涩扑在面上。荆云涧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半响轻轻颔首。
“原是我多事。"重妩猛地抽回手,赤红剑穗从掌心滑落也浑然不觉。她退开两步冷冷道:“师兄这般情深义重,倒显得我像个强塞破烂的傻子。”“阿妩,并非如此……“他伸手要扶,却被她一把推开。“好,不要便不要!"重妩气极反笑,抓着剑转身就走,“往后你就是求我,我也不再送你东西!”
湛玉秋在鞘中发出不满的铮鸣,剑灵虚影刚要开口,就被她反手拍回剑身。绯色衣袂扫过满地碎贝,转身时发尾甩出的水珠溅在青年苍白的脸颊。“丫头!"剑灵的神识在识海中炸响,“这小子不识好歹!他不要吾,吾还看不上他呢!”
海风卷起她未束的长发,绯色衣袂掠过他指尖,如同抓不住的流火。湛玉秋在鞘中发出嗡鸣,似在嘲讽:“臭小子,你会后悔的。”剑灵语气怜悯,似乎不只是惋惜他错过这样一把绝世好剑,说完便随着重妩扬长而去。
而他垂眸不语,像是被凝成了雪人般,一动不动。良久,他弯腰拾起那绺剑穗,指腹抚过纠缠的丝线,仿佛他此生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