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好戏落幕
荀榕平静地道:“姑娘关心本宫的贴身侍女是何意?”重妩笑道:“没什么。就是想问问,玉珠姑娘是从何时开始侍奉娘娘的?““从本宫记事起,玉珠便相伴左右。"荀榕波澜不惊地道,“她随本宫从荀府到入宫,算来也有十余年了。”
重妩挑眉道:“娘娘不若好好想一想,这位玉珠姑娘,究竞是娘娘进了荀府后才认识的,还是在你进荀府之前便识得的故人?”她上前一步,逼近荀榕,紧紧盯着她:“十五载与娘娘朝夕相伴,作为娘娘的心腹,能被娘娘以性命相托,或许还是唯一能为娘娘近身侍候的人。“她眨了眨眼,“甘愿冒着身份暴露被皇宫大阵绞杀的风险,也对娘娘生死相随,十余年来韬光养晦,只为见到仇人身死一一这般算无遗策之人,除了那位蜃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人。”
荀榕目光淡然地望着她,不紧不慢地道:“阿妩姑娘很聪明。”重妩歪了歪头:“娘娘承认了?”
“可惜,"荀榕淡淡地吐出几个字,“话多的人通常活不长。”她骤然伸手,袖中窜出一条猩红丝线,猛地勒紧重妩脖颈!荀榕掀开衣袖,露出的小臂上血管如老树根须般盘虬,她微笑道:“本宫这身血,曾与无数世家子弟的心头血交融,让他们自甘听命于本宫。阿妩姑娘,不知道仙门中人的血,是什么滋味?”
重妩被吊在半空,足尖踢翻了盛满茉莉香露的瓷瓶。她艰难地扯动嘴角:“你不敢杀我……我师兄师姐尚在宫中……我若死了.……”许是她方才踢倒瓷瓶闹出来些动静,“咔嗒”一声,殿门忽被推开。小满捧着暖炉愣在门口,香灰簌簌落在织金地毯上,还未等她出声喊出一句:“娘娘.….…“数十道丝线瞬间没入她眉心,小宫女眼神霎时空洞,木然转身将殿门重新合拢。
“荀榕!"重妩厉声喝道,“莫要再造杀孽了!”“放心,本宫不会杀她,"荀榕指尖缠绕的丝线渗出血雾,她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又道,“你以为揭穿这些便能动摇什么吗!新帝视我如生母,朝堂尽在荀家掌控,那些世家巴不得继续这场成仙美梦!”重妩死死瞪着她,伸手握住脖颈间的丝线,蓦然用力,丝线寸寸崩裂:“荀榕,你的仇也报完了,可你有想过日后该怎么活下去吗?”“现在的你,还是从前的你吗!”
荀榕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平静地道:“阿妩姑娘,从我四岁那年,阿娘被谢锐掳走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我了。”
四岁的她会蜷在阿娘臂弯里,阿娘哼着枫丘城的小调哄她入睡,拿帕子温柔地抚过她滚烫的额角。她那时太小,只记得药罐在炭炉上咕嘟作响的声音,药汁的苦气混着阿娘衣襟上的皂角味,成了她昏沉中唯一的慰藉。药铺的门帘被掀开时,她迷迷糊糊中看见一道锦衣身影逆光而立,阿娘抱着她的手骤然收紧。那人蹲下身,绣着金蟒的袖口蹭过她发烫的脸,嗓音低沉:“跟朕回宫,朕会请最好的太医。”
周围的人跪了一地,唤那人“陛下”,而阿娘的眼泪却砸在她手背上。她那时不懂“陛下"是什么,只觉得那人袖间的龙涎香呛得人发晕。宫墙太高,遮住了枫丘城的月亮。她的阿娘变得不再像从前的阿娘,总穿着绣满鸾凤的锦袍,满头珠翠压得那纤长柔美的脖颈低垂。偶尔,她被嬷嬷领着去向阿娘请安,阿娘笑时像一尊华美的瓷偶,一碰就碎。她问“阿娘为何不抱我了”,嬷嬷慌忙捂住她的嘴,眼神躲闪:“姑娘莫乱说话!这可是中宫之主,是大昭的皇后娘娘。”
那夜阿娘破例留她同寝。她攥着阿娘一缕头发刚合眼,穿着锦衣的少年便踏着月色闯进来。他单手将她捞起,长命锁的银链勒得她后颈生疼。他对阿娘说:“日后,教习嬷嬷会将这孩子养在行宫,一辈子锦衣玉食。”阿娘跌下床榻拽他衣角,被他轻轻一拂便被迫松开。一路上的宫灯晃得人眼花,她不知道这是分离的前兆,只是盯着那人默默地看。那人瞥见她领口处露出一角的银锁,皱眉对着锁芯上刻的“平安"二字望了许久,忽然一把扯了下来。他说:“日后还你个新的。”她想拒绝,因为阿娘说这是阿爹给她打的。但她鸣呜咽咽地哭起来时,那人好像忽然失了耐心,拎起她走到了一口井边,咬牙切齿地道了句:“脏东西。”井水漫过口鼻时,她想起许多往事,想起阿娘与她分别时流着泪的最后一眼。可扑腾的水花惊不醒死寂的夜,挣扎的力气渐渐耗尽,她意识慢慢模糊,虽然还不完全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却隐隐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阿娘了。忽然有双手托住她腰腹,湿发贴上一片温暖的脊背。有个声音轻轻在她耳畔低唤:“好孩子,活下去。"抱起她的人身上有股淡淡的咸腥气,像海风卷过遥远的枫丘荒漠。
浮出水面时,月光照亮一张陌生的女子面容,湿发贴在她苍白的脸上。那人拭干她脸上的井水,带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远到她不记得到底过了多久。后来,那人领着她来到一处巍峨府邸,对她说:“从今日起,你便是镇国将军的嫡女。要记住,你叫荀榕。”
那人将新刻“榕"字的玉牌系上她脖颈。镇国将军府的灯笼亮得刺眼,将军夫人红着眼搂她入怀,老仆跪地唤她“大小姐”,救她之人默默垂首立在身后,从此再无人知她曾是谢氏女。
颍川的风雪比皇城干净。她在荀府长到十六岁,被镇国将军带去了春猎场。羽箭破空,旌旗猎猎作响,她策马林中过,挽弓搭箭,麂子应声倒地,看台上传来朗朗笑声。她循声望去,见那一身明黄的帝王眉眼与夺走她长命锁的少年重叠,他凝眸望着她,正抚掌称赞荀家女儿英姿飒爽。腰间箭囊“啪″地落地。她弯腰拾箭,虎口被弓弦勒出血痕。回到营帐中,玉珠迎上来为她包扎伤口,她沉默许久,说:“我今日看到他了。”“那就是你的弑亲仇人。"玉珠如是说。
圣旨传至镇国将军府时,十七岁的荀榕不再是荀家大小姐,她坐着摇摇晃晃的软轿进了宫,成为一只被禁锢在深宫的笼中雀。那人夜夜来她的寝殿,同她说话时语气温柔,旁人皆道贵妃娘娘万千宠爱,她却在太医诊出喜脉那日,砸碎了满殿瓷器。
荷花池的水很冷,却不比当年的井水寒凉。绸缎层层缠住脚踝往下坠,她腹中痛如刀绞,心心中竟翻涌起快意来。谢锐发疯似地把她捞上来时,她盯着他暴怒的脸笑出了泪,心想这张脸终于露出痛楚,可惜太迟了。谢锐说他会补偿她,她躺在榻上摸了摸自己平坦如初的小腹,望着帐顶绣着的百子千孙纹,只觉得想笑。不料几日后,他却当真领来了个孩子,对她说:“阿榕,从今往后,你便是焕儿的娘亲。”谢文焕总爱跟在她身边。他眼睫扑簌簌垂下时,和阿娘从前望着她的神情如出一辙。她知道他很喜欢自己,他曾捧着刻得歪歪扭扭的玉坠蹭到她裙边,眼睛亮得像星子。她冷脸推开,玉坠"咔嚓″裂开。少年肩膀一颤,却固执地把玉坠推近一寸。她起身离去,独留他跪在地上捡拾被她丢弃的碎玉,指腹上的血珠渗进玉坠残骸。他眼里的期待太灼人。可她与他之间,本就不应该挨得这样近。她不想,也不能给他任何期冀。
可夜半惊醒时,她还是披衣起床,立在东宫外看了他许久。那孩子咬着唇憋泪的模样让她想起井底濒死的窒息,终究还是悄悄将药膏搁在窗棂下独自离开再后来,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终于死去。十五载执念随风消散,礼部送来了太后朝服。她试衣时,少年天子就在殿外等着,新帝的冕旒戴得有些歪斜,她忍不住抬手替他扶正。抬眼时却见谢文焕冲她笑得毫无阴霾,仿佛昭陵的血从未溅上宫墙。
新帝坐在龙椅上俯瞰众生,听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她隔着条珠帘,倚在凤座上摩挲着半枚同心佩,闭上眼轻轻一笑。退朝时,她望着空荡荡的太极殿,忽然很想再哼一哼枫丘城的小调,却发现自己连调子都记不全了。
荀榕回过神来,冷眼望着面前的少女,忽然松开了手。重妩一下落到地上,似乎还有些惊讶自己随口一句话竞有这样的效用,只听她又冷冷地道:“本宫无意再造杀孽,你走吧。”
重妩奇道:“咦,你又不想杀我了?”
荀榕慢条斯理地理好衣襟,猩红丝线如活物般钻回袖中:“不杀了。”重妩道:“那你以后也不杀其他人了?”
荀榕似乎很是疲惫,淡声重复道:“不杀了。”重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展颜笑道:“好。我信你。”荀榕露出有些惊讶的神情:“你就这么轻易相信我?”重妩想了想,道:“我信你不会骗我。”
荀榕道:“阿妩姑娘,你这般容易轻信于人,会吃大亏的。”重妩耸了耸肩:“不信也没办法啊。我总不能天天在皇宫里盯着你不做恶事。”
荀榕险些笑出声来,摇了摇头。
重妩盯着她,藏在袖间的手微动,忽听殿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她迅速闪身从窗户外跳了出去,临走前见殿门又一次被推开,方才还眼神空洞的小满又一次进来,轻声道:“娘娘,陛下前来给娘娘请安。”荀榕身形一僵,随即颔首道:“知道了,退下吧。”此起彼伏的跪地声与行礼声霎时响了一片。须臾,少年天子捧着盏莲花灯疾步走近,身后跟着乌压压伏地的宫女宦官。荀榕转身时周身戾气倏地消散,已换上一副平和神色:“陛下怎的来了?”“母妃!"少年耳尖泛红,献宝似地举起那盏描金莲灯,灯纱上墨莲半绽,正是那夜御花园中被摔碎的那盏,“您看!儿臣把灯修好了!”荀榕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盏灯,良久,才开口道:“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亲自送这些琐物?″
少年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双眸晶亮地望着她:“母妃,过几日就是花灯节了,儿臣听闻民间有放灯祈愿的习俗,母妃可否陪儿臣一起?”灯罩上歪歪扭扭刻着并蒂莲纹,是他亲手补的刀痕。荀榕垂眸望着灯盏,目光扫过少年冻得通红的指节,缓缓道:“陛下乃是天子,该自称朕。”谢文焕固执地摇头,将灯塞进她掌心:“在母妃面前,儿臣只是焕儿。”他身着玄色冕服,眉目中却依然有几分旧日稚气。荀榕看了他许久,终道:“好。”
她慢慢地抬起手,生疏地揉了揉少年发顶:“陛下做得很好,只是往后再不必给本宫做灯了。”
他望着她时眼神太烫,烫得她觉得素来冰凉的手都有了几分温度。荀榕忽地笑了。
身负血海深仇的岁月太过漫长,即使并非踽踽独行,仇人的血也暖不热十五年的寒霜。
她垂眸望着花灯中跳跃的烛火,忽然想,这深宫长夜,月明千里,或许还能容得下两盏互相依偎的灯。
重妩脚步轻快地穿过长阳殿的朱漆门廊。
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往昭阳殿方向走去,忽觉腰间传音玉牌骤然发烫,摘下来看了看,见是殷穆给她发的传音,上面只写了五个大字:“好消息,速归!”
重妩撇撇嘴,又将玉牌系回腰间。她正慢悠悠地从一处月洞门经过时,与一个素衣女子擦肩而过。
那女子身上穿的衣裳似乎是宫女仪制,低头怀中抱着青瓷药罐快步离去。风过处,几缕苦涩药香掠过重妩鼻尖。她忽地停了脚步,扬声向那宫女唤道:“这位姐姐请留步!”
那宫女闻言,转过身略有些拘谨地望着她,许是见她身上锦衣绮丽不菲,忙低眉应道:“姑娘有何事?”
重妩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她一限,见那宫女身量娇小,一张平淡苍白的脸孔,看起来亦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于是她微微一笑,道:“请问这位姐姐是哪位娘娘宫里的人?在下不小心迷了路,姐姐若是不介意,能否劳烦您为我带一带路?”
那宫女柔和道:“奴婢是长阳殿宫女,姑娘唤我玉珠即可。只是在下此刻奉贵妃娘娘之命,有要务在身,能否请姑娘稍待片刻,等奴婢回宫禀报娘娘,再来为姑娘带路?”
重妩脸上带笑,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拦住:“不行。我现下有急事,姐姐若是先回去再来为我带路,怕是来不及了。”玉珠微微蹙眉,道了句:“姑……”
她面上不快神色一瞬即逝,稍顷便绽出个笑容,道:“那姑娘稍等一等,奴婢在这附近找个人送姑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