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便转身向方才空无一人的那席位走去。重妩满心想看看这位国师送的是什么贺礼,却见贵妃淡声吩咐侍女:“将国师所赠贺礼一同收起来吧。“她期望落了个空,只得悻悻收回目光,却见那国师略略抬眼,目光扫过逍遥宗众人时微微一顿,举起手中酒盏向她点头致意。皇帝温声道:“朕许久不见爱卿,心中甚是想念,不知爱卿近来在何方游历?”
那国师气度从容,看上去倒真似个仙风道骨的清修之人,道:“陛下说笑了。臣本就是乡野之人,谈何游历不游历?走遍天下千山万水,便是臣此生至乐。”
皇帝宽和地笑了:“罢了,随你。”
国师显然于朝中威望极高。自他来了之后,殿中交谈声也渐渐小了些,那戏班子灰溜溜地将戏台撤走领了赏钱离开,只因国师一句“这戏不吉”,再无人敢安排歌舞节目,生怕惹得这位国师大人不快。而那皇帝谢锐对此倒也宽容,只是笑道:“还是爱卿想得周到。今日本是阿榕生辰,应当演些喜庆的才是,撤了便撤了罢。”
国师云淡风轻地点一点头,又向座下众人示意:“诸位不必多礼。”见状,重妩小声道:“倒是挺能装。要不是他手下人傀跑来把我打伤,我都要相信他是个好人了!”
芙瑶轻嗤一声:“和你一样,能装得很。"1宴席过半,觥筹交错间,重妩总觉一道极炙热的目光如影随形地烙在她身上。她佯装低头饮茶,借着茶盏遮掩抬眼望去,正撞上太子慌忙垂下的眼睫少年见她望过来,仓皇垂首,红晕迅速从耳尖蔓延至脖颈,手中玉箸将碟中佳肴戳得稀烂,却始终未再敢抬头。
重妩忍着笑摇了摇头,低声叹道:“真是孩子气。”身旁忽有一个微冷的声音道:“你在说谁?”重妩侧过头,见荆云涧神色清冷如常,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于是她答道:“自然是在说那位太子殿下呀,他挺可爱的。”“可爱?"他眉峰微微蹙起,“哪里可爱?”重妩笑眯眯道:“少年人嘛,总是有几分可爱的。”“哦。”
他平静地回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重妩以为这个奇怪的话题便这么结束了,默了一会儿,忽听身旁青年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方才的戏文,你可喜欢?”她想了想,道:“还不错?”
“师妹不觉得那戏文颇有警醒之意么?”
重妩来了兴趣,抱臂看向荆云涧,道:“师兄觉得是何意?”“王侯将相、高门权贵,真心难测,并非良人,"他淡声道,“人间有句话叫作′侯门一入深似海’,皇宫与仙宗不同,多的是束缚人的规矩。"1重妩眨巴眨巴眼睛,疑惑道:“师兄你在说什么呀?听不懂。”他垂下眼帘,见她歪着头望着自己,嘴角沾了一点玉桂酥的碎屑,于是伸手帮她拭去,神色幽微不明:“罢了,不懂也好。"1重妩扁了扁嘴,见高台上那位贵妃起了身,福了一福:“陛下,臣妾不胜酒力,略有不适,还请陛下允臣妾先行回宫。”皇帝连忙倾身去握她的手,脸上柔情万千:“既是阿榕开口,朕怎会不允?玉珠,快扶你家娘娘回宫。”
贵妃得了圣谕,两名宫人立刻上前搀扶她向殿外离去,忽见一旁少年起身,小声道:“母妃可是身子不适?儿臣送您回宫歇息。”那霜雪般的女子回眸,冷淡地拂开他伸来的手:“不必。殿下也早些回宫去。
少年僵在原地,眼睁睁望着那道雪色身影携宫人离去。他沉默片刻,忽而转头朝重妩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匆匆追着贵妃出了殿门。重妩望着那对母子远去的背影,蹙了蹙眉。太子临出殿门时回头望她的那一眼,似幼鹿惊惶,教她无端想起梅园那夜他蜷在月光里的模样。她起身欲追,腕间却被荆云涧一把扣住:“去哪?”“太子殿下他.…”
“他与你何干?”
他难得语气生硬,指节紧紧握着她手腕。自那夜梅园遇险后,他再未允她离开视线半步,此刻见她为旁人忧心,冷声道:“宫宴未散,莫要擅自离席。重妩有些愠怒,想要将手抽出来:“师兄,放手。”他沉默片刻,握着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却淡得听不出情绪:“我陪你去。”
“仙师请留步!”
那皇帝温润含笑的嗓音自高台上传来。荆云涧身形一滞,重妩趁机抽回手,只听那皇帝倚着龙椅笑道:“今日得仙师莅临,实乃大昭之幸。朕已命人备下薄礼,还望诸位移步紫宸殿一叙。”
荆云涧眉宇微蹙,不着痕迹地将重妩罩在身后:“陛下盛情,本不该辞。只是我师妹身体不适,且等在下将师妹送回寝殿,便前来与陛下相商。”“这有何难!"那皇帝抚掌大笑,“朕命宫人先行送仙子回宫便是了!”他见荆云涧不语,一双精光毕露的眼睛微微眯起:“朕尚有要事与诸位仙师相商。仙师这般急着离席,可是嫌朕怠慢了?”皇帝身侧那位国师也开了口,语气温和:“仙师不必担心,皇宫之中有禁军防守,更何况今日我座下渡厄使也在宫中,仙师不必忧心仙子安危。”重妩听到熟悉的“渡厄使"三字猛地抬头,见那国师一双眼睛莹润如玉,柔和地看向自己。她被那双眼这样瞧着,只觉纷乱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轻轻掰开荆云涧手指:“师兄宽心,我在御花园中等你。”宦官已碎步至跟前躬身相请。青年闭了闭眼,终是松手将一件物什塞入她掌心,低声道:“好,不要乱跑。”
重妩乖顺地点点头,拎起裙往殿外追去。
她垂眸望了望方才荆云涧塞给她的东西,见是个绣着云纹的小香囊。重妩皱着眉头左看右看,只想一松手将那玩意丢掉。1原因无他一一太丑了!
重妩从没见过做工如此粗糙的香囊,简直就像从未习过女红之人的一时兴起之作。她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嫌弃,将那丑不可言的香囊系在腰间,循着莲花灯的残香向前追去。1
宫道寂寂,月色漫过朱墙,重妩靠着极灵敏的嗅觉一路追到了御花园,却见石径尽头空无一人,唯有夜风卷着片片枯叶,梅花满地零落。她兜转了几圈,既没寻到太子踪影,也不见贵妃仪驾,懊恼地踢飞一颗石子:“人不大,跑得倒快。”
她漫不经心地绕过一座假山,忽听山后有一道极轻微的细语飘来,若非她耳力极好,恐怕根本听不见。
“……娘娘别再为难自己了!”
重妩倏地顿足,屏息隐在垂花门后,见那荼蘼花架下立着一人一-不对,其实是两人,只不过一个立着,一个跪着。那女子身上骄矜明艳的杏子红宫装沾了夜露,素日骄横的眉眼浸在月光里,竞显出几分疲惫的温婉,正是今日宫宴上那位娇滴滴的云妃。她正双目微阖,手中拿着一支焚香口中念念有词。
云妃身侧跪着个绿衣宫女,捧着件狐裘哽咽道:“陛下如今眼里只有那位,今日明明也是小殿下的忌日,陛下却不闻不问,只顾着那位的生辰。娘娘,奴婢真不懂您这般忍耐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云妃神色平静,随手将香灰洒进荷花池,惊散一尾锦鲤,“为了本宫的哥哥能在边境平安归来而不被人算计,为了本宫的爹娘能在家中安度余生而不被人欺侮。春雨,本宫为的事,可太多了。”重妩有些惊讶。
眼前女子声音温软似春水,与梅林中的飞扬跋扈、宴席上的高傲骄矜简直判若两人。
“娘娘,这些年可苦了您了。“那唤作春雨的小宫女啜泣道,“要奴婢说,陛下也真是偏心。您明知那位送来的安胎药有问题,却被迫硬生生喝了下去,连小皇子都没能保.……"<1
“噤声!”
云妃厉色呵斥,惊飞林间宿鸟。待扑簌簌的振翅声远去,她才抚着平坦小腹惨淡一笑:“那碗药,不过是陛下借荀榕的手送来的罢了。她又何错之有?“嘘!"春雨急急环顾四周,“娘娘慎言!”“怕什么?“云妃淡声道,“这个时辰,陛下安插的眼线都在宴上吃酒呢。”她转过身来,轻声道:“陛下何曾在意过本宫,又何曾在意过荀榕?毕竟在他眼里,我们这些赝品合该是没心肝的泥偶。”春雨急声道:“娘娘,仔细隔墙有耳!”
重妩扯了扯嘴角:你说得对,但已经迟了。“当年本宫甫入宫时,陛下也曾日日抱着本宫,说他爱极了本宫的眉眼,”云妃语气平和,“本宫那时也以为得了天子真心,岂料陛下要的只是个肖似先皇后的人偶罢了。"<1
春雨已红了眼眶:“娘娘这些年装得辛苦,今日好不容易能说句真心话。陛下未免对您太薄情。”
“薄情?“云妃嗤笑,“天子心中有苍生、有天下,唯独没有′情′之一字。”夜风掀起池中枯荷,云妃的笑声浸着寒意:“本宫从前也以为自己深得圣眷,岂料后来荀榕进宫,陛下又嫌本宫眉眼俗艳,不及荀榕一身清寂气韵像他亡麦………呵,多可笑?"<1
“他广纳嫔妃,不过是在集齐零碎的那人一一眉目像的,声音像的,气韵像的,拼凑个自欺欺人的幻影罢了。"<1
重妩呼吸一滞,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天仙一般的画中人,耳边如有惊雷炸响。
“最可怜的便是荀榕,“云妃叹息道,“当初她为京中贵女,初入宫时何等傲气?陛下待她如珠似宝,恨不得把心剖给她,却在她怀胎三月时说了醉…”她声音渐低,重妩恨不得将耳朵贴在假山上,生怕漏了一字一句关键信息。唤了先皇后的闺名′阿荃′。她这才惊觉自己不过是个替身。“云妃笑意渐冷,低低道,“那夜荀榕惊怒交加跑出寝殿,却失足溺在了太液池中,腹中皇嗣也没了。”
“孩子没了,太医说荀榕滑胎伤了根本。陛下愧疚更甚,竞抱来先皇后的孩子给她养。"云妃冷笑,“可是,本宫却觉得那日皇上未必醉了。"<1春雨惊慌四顾:“娘娘慎言!若是被陛下知晓可就完了!”“陛下如今自顾不暇,哪有余力管本宫?“云妃凉凉道,“陛下这些年早已病入膏肓,今日强撑病体赴宴,不过是想借仙门之手续命罢了。”重妩挑了挑眉。
她这师兄妹五人之中,唯有芙鳐是天资绝顶的药修,或许能救这狗皇帝一命。不过,她可不觉得这位师姐会大发善心。“咱们这位皇上呐,最是多疑。当年她滑胎后,陛下怕荀家兵权动摇,硬是给她灌下"意外失子'的说法。“她笑着笑着,落下泪来,“君恩如山?不过是移情替身的把戏。”
春雨颤声道:“可奴婢听闻,荀贵妃对太子殿下冷淡,是因为迁怒殿…”“她自然要迁怒!她以为陛下爱她,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寄托歉疚的傀儡,连孩子都是朝堂博弈的牺牲品………可她不敢恨帝王,便只能恨太子。"<1重妩静静望着如痴如狂的华服女子,蓦然想起那夜太子蜷在梅园中的模样。原来他求而不得的,从来不是贵妃的垂怜,而是生母早逝后,对“母亲”字放不下的执念。
云妃轻轻弯起唇角,月光照亮她眼尾细纹,那张明艳的脸庞无端显出几分憔悴来:“在这吃人的宫里,真心是要命的玩意。陛下对先皇后执念成狂,本宫错付真心,荀榕强撑傲骨……到头来,只剩我们这些赝品唱着荒唐戏。"1“这宫里谁不可怜?连陛下自己都是可怜人。算计半生,却痛失所爱,到头来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云妃声音轻得几不可闻,“陛下广寻酷似先皇后的女子入宫,你以为当真是深情?不过是愧疚作祟罢了。”“皇后出身寒微,陛下当年执意要立她为后,朝中世家无一不反对。然而翌年北疆来犯,他为求世家支持,安抚老臣之心,硬将刚诞下太子的先皇后禁足在未央宫,活活熬死了她!"<1
重妩心中一凛。
“后来他屠尽北疆十六部,说是要替先皇后报仇,又满天下搜罗替身,不过是为求个心安。"云妃摘下一朵枯败的荼蘼花,指尖将花瓣轻轻碾碎,“要怪,便怪他有眼无珠,硬生生将所有真心待他的人从身边赶了去。"<1重妩蹙起眉,想起荆云涧几如叹息的那句“错把明月付沟渠”,想起太子殿下献灯时落寞的神情,忽然觉得这满宫月色都渗着森森寒意。春雨哽咽着去搀云妃:“娘娘慎言,陛下的人怕是快回来了。”“回便回罢。“云妃任夜风吹散鬓角珠钗,苍白的脸被月光照得近乎透明,“这场傀儡戏唱了这么些年,本宫也累了。”重妩贴着冰冷的石山,看主仆二人相携着没入夜色。画中仙、先皇后、荀贵妃。
皇帝姓谢,画中人即谢夫人,枫丘城…….种种线索如断了的线头一般在她脑海中迅速汇聚,她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来。
可是,倘若画中人便是先皇后,这一切又与枫丘疫鬼有什么干系?1重妩一边理着脑海中纷乱思绪,一边转身向外走去。她慢悠悠地沿着御花园小道走着,忽得听见远处草丛中传来一阵极细微的哭声。那人似是不想被人发现,勉力压抑着。若非她最擅长偷听一道,耳力练得极好,或许还以为是夜风拂过草叶的簌簌声。重妩慢慢向前走去,脚下忽得碾碎了什么东西。她以为是踩到了枯枝,蹙眉低头望去,却蓦地发觉滚落在脚边的东西眼熟。一盏小小的、破碎的莲花灯。
重妩俯身拾起残灯,瞥见灯罩内侧歪歪扭扭刻了一行小字,笔锋稚嫩却郑重。
“愿母妃展颜,岁岁安康。”
她将那盏灯揣在怀里,一路奔着那哭声跑过去,最终在一处长得茂盛的草丛前驻足。她伸手扒开那乱七八糟的草叶,果然露出一张熟悉的、泪流满面的脸来。